卞月拧眉听阴落松嘴里吐露的文字,信息量极大,她听得头晕。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是北戎的史诗,可是壮阔的史诗在那住持嘴里,带了仇恨的情绪,北戎上一代人的灭亡,成为中都人的罪证,台下民众的情绪逐渐激昂,悲愤凝聚成团聚的信仰之力,朝阴落松星星点点汇聚而去。
升卿绿瞳闪动,对这股气息十分厌恶,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一曲梵音结束,阴落松起身,似有若无地朝他们的方向看来。那一眼极淡,若不是图觅死死盯着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是什么眼神,仿佛她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而他是受万人朝拜的上神。
图觅过往对阴落松的崇拜,像是胃里消化不掉的酸水,激得她想吐。
没关系,吐掉就好了,不过是些带着腐蚀性的臭水。
“阿漾来了。”升卿低声说。
众人朝角落看去,风漾已经变回原身,着一身血色长裙,墨发翻涌,面色苍白,她轻身飞跃上台,衣袍宽大,越发显得形销骨立。
“是她,中都人,她要做什么?”台下有人认出风漾,愤怒地说。
“滚下去,不要破坏法会。”
“贱种,还敢来,没死透吗……”
污言不堪入耳。
台下人群沸腾了。一锅脏水,沸点过低,被一丝火苗轻易点燃,骂得不像是出生在雪域高原,而是生在卑陋的阴沟里,听着市井泼妇骂街长大,从此不见山高,只余脚底三寸土地。
台下七人面色清寒,攥着拳头立在那里,紧紧盯着台上那道单薄的背影。
不知是谁先扔的石子,大大小小的石子混着冰棱飞向台上,空青低骂了句,被伏绛唇按住,图觅拉住羊微津,弓影拉着卞月,他们要共同面对这场谩骂,这是对整个中都的污蔑。
阴落松抬手设界,想阻挡溅到他身上的冰棱,而风漾神色不变,随手一挥,整个讲经台被罩起来。
阴落松淡笑:“风漾,我放你活着回中都,你为何又来了?这次,我们可是两不相欠。”
“是,住持,正因我们两不相欠,所以我替你挡住这些谩骂和攻击。”
“不,这些是朝你而来。”
“也会波及到你,不是么。”
“你来做什么。”阴落松收起笑容,淡漠地看她,终于卸下面具。
“我想,中都与北戎结盟。”
“好,你说。”阴落松坐回长椅上,示意她开始动作。
风漾微微鞠躬,转身面对北戎民众。扑面而来的是漫天的飞石,落在小界上跌落在地,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境,她倒真想说一句,好美的景致。
“诸位,我是中都不周学院的弟子,想必各位了解,数年前,北戎与不周学院大战,不周学院师生全部牺牲,只留了一个厨子。巫都是主战场,我的父亲,也死在那场战争中。”
石子开始稀稀落落,风漾微顿,这不过是事实,而她表现出弱者的身份,就得到同情,仿佛她不再是他们前一刻声讨的中都人。
“其实,我也死了,如今的我,为着一个久远的记忆存活,它指引我来到北戎,传承雪山经的教义。”
“风漾,你在说什么。”阴落松看众人都停了手,走到风漾身旁。
“我是北戎传世住持,她怎么可能知道雪山经的教义,除非我死,不会出现另一个传承记忆。”
人群又开始骚动。
风漾抑制住嘴角的讽意,朗声说:“是与不是,诸位可愿意尝试?”
“他们是墙头草么,没有自己的意志。”弓影不屑地说。
卞月正低声向众人翻译,闻言用中都语说了句闭嘴。
“还是说,住持不敢?”
阴落松看出她眼底的试探与紧张,轻笑,坐回去,示意她开始。
风漾闭眼,开始吐露那些萦绕在脑海里的字句,直到刚才,她都没能完成最后的整合,如果说到最后,她仍然不能整合完成,那就是她的命运了。
众人静了片刻,虽然能辨认出风漾说的,确实是古文字,但明显与阴落松念的不同。
有冲动的就要开口,被身边的老人一把打下去,眼含热泪:“这才是真正的雪山经,你给我仔细听着。”
风漾沉浸在那个世界里,血色染红雪山,不是**,而是天灾。上一代所有的北戎英雄,牺牲自己,换来种族的延续。
生命是短暂的,魂灵却不朽。
她越说越快,奇异的韵律让场下较老的北戎人跟着吟唱,风漾的墨发飞扬,宛若雪山神女。
她不是过客,是个归人。
她的身躯和识海被雪山经占据,雪山经借着她的精魂重生,风漾需要将最后的生命,献给雪山上万古恒定的规则。
眼角流下清泪,风漾此时竟然没有一丝不甘,这就是她的计划,彻底死掉,让槐檀之火复生。
羊微津被图觅死死抱着,但众人都不得近身,即使羊微津上前,也没办法靠近。
“不是的,阿漾不能把槐檀之火用到这里。”羊微津喃喃说着,在他规划的未来里,槐檀之火是风漾的二次生命,他是风漾的三次生命。
风漾一生有两次外界的劫难,她不能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
伏绛唇双目赤红,他知道风漾的计划,可是依然心惊。
众人听到羊微津的话,微微冷静,风漾是要彻底吸收槐檀之火,可是,没有风险么。
怎么会没有风险,风漾的整个识海都漂浮在空中,被雪山经排斥。她的神识高居空中,俯视自己的身躯,还没有融合成功,她的记忆就要消散了,无处可去。
风漾的控制着自己的神识转向八人组,他们在低头祷告的人群中昂首,急切地注视她的方向,她不是神明,只是风漾。
最终就是虚无的么,她不甘心。
风漾的神识包裹着那团识海里的金色物质,撞击、挤压、谩骂,神识变得越来越小,那团物质却始终难以融合成线。
“漾,打开魂盒。”风漾靠近地面,终于听到自己的识海传来尖利的呼号,是阿满。
她摸出那个魂盒,打开的一瞬间,魂石窜出去,撞上那团金色物质,猛烈地跃动几次,终于贴合成一条线,风漾外识海的记忆一股脑涌入,她的意识终于回到身体里。
伏绛唇几近停止的心跳逐渐恢复,眼前一阵眩晕,被空青扶住。
“阿漾成功了,是吗。”空青轻快地说,他不知道为什么,比伏绛唇还相信她。
伏绛唇不是不信,是更加感同身受。他知道,风漾一定很怕,可是她依然会做。
升卿亲眼看到风漾的神魂离体,发觉熟悉的魂体变得面目可憎。他原来不是真的能做到平静地引渡,若是亲自了解那个灵魂,他不能笑着送他们进入黄泉。
阿漾成功了,槐檀之火的死气内化,新火自她体内生出,死亡的阴影终于从她身上消失。
不过,升卿敏锐地捕捉到,有一缕死气从风漾身上剥离,飞往巫都的方向,是槐檀之火的火种么。
吟诵声逐渐低缓,雪山经的最后一个字符落下,所有北戎人都含着热泪。原来,雪山经的精魂,就是他们的先祖。
风漾从神识离体的恍惚中逐渐回神,忽然明白,北戎先祖所求,是北戎人能够安稳度过天灾的种子,食物的种子。
那颗魂石里,是秦二最终的咒术,把石头变成面粉的咒术。
身体不再作痛,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可是,她甚至没有见到二叔叔最后一面。
故人消亡的茫然冲淡了早已预知结局的喜悦。
风漾背过身拭泪,北戎民众还沉浸在雪山经的余韵中,以为那脊背挺得笔直的女子只是在同阴落松说话。
阴落松面色复杂地看着风漾,忽地笑了:“风漾,变强是好事,怎么还哭了。”
“从此北戎再无我的容身之所,你满意了。”阴落松说完,并无怨怼,反而一身轻松。
“好好成长吧,风漾。”
阴落松话音刚落,消失在原地,众人一片哗然。
风漾不懂,也不想理解。她摸出聚识镜戴上,转身。
戴上聚识镜的风漾整个人的气质骤然变得凌厉:“诸位,上一任住持圆寂,我侥幸获得他的记忆,因为我是巫都幸存的孩子。
中都与北戎原本没有世仇,巫都前辈与北戎先拥有共同的信仰,他们不希望看到中都与北戎再次开战。雪山的后代是高贵的,不要玷污了自己身体里流的血。
作为中都代表,我希望北戎与中都世代为盟,互相帮扶,绝不主动发起战争。但若有外敌入侵,两邦需共御外辱。”
说完,风漾深深鞠躬,底下的一位老者颤声问:“你是我们的新任住持吗?”
“我不是北戎人,不能做这个住持,只是两邦友好的纽带。至于雪山经,我会在法会当日回来,宣讲雪山经教义,直到下一任住持出现。”
“两邦世代为盟!”有人率先喊一句。
“世代为盟!”
风漾在呼喊声里走下台,看了某处一眼,疾速离开,向大殿方向去。
见喜在那里等她。
“风漾,你成功了。”见喜笑着说。
“见喜,他们都走了吗。”她说的是那些高僧。
“不,只有阴落松走了。”
“这样吗,那就好。”风漾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些心善却软弱的摆设。
“见喜,我见过你的父亲,在某个时空。”风漾忽然轻声说。
“他……他怎么了。”
“他将咒术传给我,彻底离开了。他是个很痴狂的人,他创造的咒术,将石头变成面粉,而这个咒术,正是北戎需要的。阴差阳错之下,由于你的存在,促成了这次结盟。”
“石头变为面粉?这怎么可能。”见喜摇头,并不居功,只是对咒术的功效感到惊异。
风漾于是说起初见秦二的场景,见喜讶异的神情逐渐复杂:“他是个执着的人。”
“见喜,二叔叔的血液在你身上流淌,他的思想全部凝聚于这条咒术,所以,他并没有消失。”
命运的吊诡之处在于,不畏惧消亡的人,反而得到永生。
追赶太阳的人,月亮也会绕着他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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