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禾跟着那两个治安官走到楼梯的尽头，那里出现了一扇缝隙里透着光的灰色铁门。
打开门后，他们正式踏入一座明亮的建筑里。
这是常见的地铁站负一层检票口，标有字母的进出口都被铁闸门封锁，墙上的广告灯箱也布满划痕，里面的喷绘布像个半吊的人偶一样挂在那里，随时等着剥落。所有的售票机、贩卖机和安检仪器都被绑上锁链堆在角落里，里面能用的东西早已被搜刮一空，只留下一副空壳。
和楼下混乱阴暗的环境相比，这里明显干净很多，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遍地哀嚎。
但这里并不宽敞。
封闭的空间里摆满整齐的集装箱，一下拉低了观感，十分压抑逼仄。同时，在他们的右手边砌有一面墙，一直从门口延伸到通往下一层的楼梯口，足足遮住了三分之一的区域。
这面墙本来就出现得很突兀，而墙上竟然还有一扇上锁的铁门，更加让人好奇墙后挡住的是什么东西。
“你有听他们说过吗？楼下那群臭水沟的老鼠跑上来了，还把猫的窝抢走了一半。”
注意到陆嘉禾的视线停留在那面墙上，年轻的治安官和他同龄，说得话也就多了起来。
陆嘉禾听懂他的意思，应该指的就是之前那帮杀了监察者还逃到上面来的人。
没想到这样误打误撞还真让他来到楼上，离任务目标又进一步。
“这是你的衣服鞋子。”
这时，一早走开的那个年长治安官拿着一套衣服和一双皮靴回到他们身边，把东西交给陆嘉禾后，他又打量起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小伙子。
看他跟了他们一路也不大喘气，还能生龙活虎的聊天，似乎也并不是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受了重伤。
于是，治安官问道：“你还能走吧？”
陆嘉禾停顿了几秒后点点头，“嗯。”
“那就好。”治安官说着，抬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浴室就在那边，先去把自己弄干净。要让指挥官看见你这样子，说不准又会把你扔回楼下。”
按照他的指引，陆嘉禾很快走进公共浴室里，这里比北方的大澡堂子好上一些，一排都是带帘子的独立淋浴间。
这时候还早，没有人进来冲凉，陆嘉禾也相对会更自在些。
原本陆嘉禾并不觉得自己有受伤或是哪里很疼，但当冷水从花洒里倾涌而出，冰凉的水流途径皮肤时，那些细小的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火辣辣地灼烧他的痛觉神经。
他低头看着已经被冲刷干净的手臂，上面的疤痕变多，新伤覆旧痕，好不容易淡掉的痕迹又重新结痂。
也是在这一刹那，他全身包裹的坚壳开始崩裂。
思绪在水声中飘忽不定，他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而做。但很快，这些没必要且繁琐的想法就随着身上流动的水一起滚进下水道。
整理好一切后，他换上治安官交给他的那套黑衣黑袍，这是治安队的标准着装，但似乎因为末日物资紧缺，这些套装是轮换下来互相穿的，他在上面还能看见深色的喷溅状污渍。
不过，他们并没有交给他那个标志性的黑铁面罩，而且刚刚在外面也没见到来回走动的其他治安官有戴面具，看来因为他们这些成员的特殊性，只有在楼下面对曾经的同伴时才有必要遮住面容、设定那条规则。
陆嘉禾穿戴整齐后走出浴室，又因为过于容光焕发，以至于在外面等待的治安官见到他，不免有些意外。
“你恢复得挺快啊。”
年轻的治安官已不见踪影，只剩下那个年长的治安官挑眉看着他。
全身的污血被洗刷干净，露出清爽硬朗的面貌，身上也没有一点显眼的伤痕，和先前见到的血人怪物完全成了两般模样。
“还想着说先带你去处理伤口，看来也不用。跟我过来吧。”
治安官说着，又领他进到旁边的一个集装箱里。
这个集装箱里面被装饰得像间诊室，明亮洁白的空间四处充斥着医院会有的消毒水气味。
在诊室的尽头处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头，看似和善的面色里又夹杂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觉。
“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治安官把陆嘉禾推进屋里，随后轻轻关上了门。
陆嘉禾以为加入治安队还要做一些体检什么的，但等坐过去之后才发现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小伙子，来，先喝杯茶。”
他一坐下来，白大褂老头就从侧边的茶具里递过来一杯茶。
但见他低头看着茶水半天不动手，白大褂老头又说道：“快喝吧，这可是好东西。末日里什么都毁得一干二净，还能剩点叶梗都要炒到天价去。”
在白大褂老头的再三催促下，陆嘉禾不得不拿起杯子，抿上几口。
而在他品茶的时候，白大褂老头忽然开始絮絮叨叨念了起来。
“我啊，和你一样，也是被他们推出来献祭的。我还记得那天，竹筒摇啊摇、晃了一圈都没出来结果，直到到了我。我看着筒里也就那么一根签……哈，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我了。
我出来也没有关系，我年纪大了，让那些娃娃们多活几天、几年多好，但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个孙女啊。她才八岁，她爸妈在末日开始没多久就被压死在倒塌的公交车里，好不容易准备好的五张车票最后就只有两张能用……唉不提这些。
当时我就把我那小孙女托付给一个还算不错的女人。她丈夫不行，天天打她骂她，所以我就说我走了之后，她躲进我的帐篷里，和我小孙女一起住。
你看，是不是想得很美好啊？
但在末日里啊，人心叵测。
我第一次去楼下，你知道我去干什么的吗？
我的帐篷什么样我记得很清楚，我路过了那间帐篷，在不远处的地上看见一只镶着蝴蝶的棕色小皮鞋，那只鞋子独一无二，是我老伴跑了半座城市的商场找到的生日礼物。
我再往前看，破烂不堪的帐篷倒在地上，垂下来的布盖住了一具瘦小又安静的身体，露在外面的白色袜子上流着一道又一道深色的红痕……那帮畜生……”
白大褂老头攥成拳头的手微微颤抖，在深吸一口气后，他又慢慢松开了手。
“按照规则，我回到我的帐篷里抓走了违规者，惩罚最后是由指挥官大人定下的，我们没有滥用私刑的权利。
但是也多亏了那些规则，才能让恶人得到惩治。
指挥官大人是个明事理的好人，他定下那些规则不都是在保护我们、保护基地吗？
明明大家只要待在帐篷里不出来就好了，那些怪物除了吓人之外，并没有多少能耐；明明不要互相伤害就能平安无事……可偏偏有人抵挡不了诱惑，因为他们的自私懦弱，害得我们一次又一次上演悲剧。
所以指挥官给了我们第二条生命，只有我们才更懂得规则有多重要，只有我们才能让那些弱小的人谨记规则，珍惜末日里来之不易的安稳！
没有指挥官，我们这些被他们抛弃的祭品就该死在被怪物蚕食的终点。把你那一腔怨恨都付诸在治安行动上吧，这是对指挥官最好的报答！”
陆嘉禾放下手里已空的茶杯，头脑变得沉重，大概是茶水里加了什么别的东西。
抬眼间，他看到面前重影的老头长着两颗脑袋，那两张脸上都布满期待，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
他晃了晃头，维持仅剩不多的清醒。
虽然表情木讷，但给出的回应却十分坚定，“嗯！”
白大褂老头很满意他这个反应，欣慰地笑了笑，“这几天你先跟他们好好转转，感受感受这片净土。这是老天对你经历过噩梦后的奖励，世上无难事，终究会苦尽甘来的，小伙子！”
“好。”
结束了这场趁热打铁的意识形态大清洗后，白大褂老头将脚步虚浮的陆嘉禾扶出诊室，交给等待在外面的治安官。
治安官看见这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出来后变得迷茫倦怠，也不意外，“很累吧？身心俱疲的感觉我也一样有过。但苦日子已经到头了，现在就是享福的时候。”
治安官说着扶住陆嘉禾，将他带到集装箱中间的小路上。
“看看这里，两人一间寝室，比楼下那些破布帐篷不要好太多！”
“刚好最近有个人搬走，空了一个床位出来，你就去那间吧。”
“这里不防贼，门上都不上锁，你习惯就好。然后，厕所和浴室不在一起，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厕所，然后……”
治安官滔滔不绝地拉着陆嘉禾介绍起在这里的注意事项，而陆嘉禾脑袋上像是蒙了一层浆糊，听什么都有些迟钝。
那个药剂果然是有点厉害。
陆嘉禾正想着，耳边又传来治安官的惊呼。
“指挥官回来了，快站好！”
治安官松开手，但陆嘉禾却没有倒下去。
听到那六个字，陆嘉禾脑海里浮现出一道身影，身体本能比意识先行一步做出防御，吓得他瞬间清醒过来。
还真是一道强效的解药啊。
光是想到那张脸，心里泛起的抵触就能战胜一切不适。
“长官好！”
察觉到不紧不慢的步伐即将逼近，治安官立刻向来人大声问好，末了还不忘拍打旁边的陆嘉禾，示意他快点出声。
陆嘉禾躲在治安官身后，把头埋得很低，特地压住嗓子，“长官好。”
他话音一落，即将路过他们的黑色衣摆不再飘扬，反而停在他的视野里。
那双白皮鞋走近他们，站在治安官的前面，很久都没有迈开过步子。
“新来的？”
不夹带一丝情感的冷漠嗓音敲打在治安官耳边，虽然是在问他，但视线却又越过他落在后面。
治安官斗胆看向这位不近人情的新指挥官，紧张的心扑通狂跳，随时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是的，是昨夜列车上的幸存者。”
“哦。”
指挥官并没有多说什么，单单应了一声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等他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治安官这才松了一口长气。
“下次千万小心，可不能怠慢了。”治安官对身边的新人提醒道，“新的指挥官不比之前那么好说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稍有个不小心，咱们脑袋都得搬家！”
陆嘉禾抬起僵硬的脖子，“是。”
见他态度很好，治安官挥挥手继续启程，“走吧，我先带你去宿舍。今天你就好好休息，明早再给你安排工作。”
陆嘉禾听后问道：“工作一般是做什么？”
“你做了就知道，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你刚来也不会安排什么难事，轮不到让你下去见人，也就是一些打扫、清理的活。”
说着，治安官摸着下巴打量起他，“室内打扫已经安排给昨天来的人了……我看你还挺有力气的，不出意外的话，室外的活应该会排到你。”
“室外是指哪里？”
“喏，就是你进来的那扇门后面的地方。”治安官扬起下巴指向远处的那道铁门，“很有趣的地方不是吗？你可以保持点期待。”
看着他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陆嘉禾也是觉得够离谱。
那里是列车的终点站、怪物的栖息地，能有什么有趣的期待？
“哦对了，里边儿和你同住的人叫阿朗，你进去之后就少说点话。他犯了事，被指挥官罚了十几根鞭子，心情不好正缺沙包呢，你悠着点。”
这时，治安官走到一间集装箱房子前就不再往下走，但他也不急着进去，站在门口一而再三地提醒陆嘉禾。
陆嘉禾好奇道：“他出了什么事？”
“擅自惩罚违规者。”
治安官顿了顿，特地确认过旁若无人，随后掩面压低嗓音，“听说是被下面的违规者认出来，赶紧一枪爆头了，所以指挥官才没把他扔出去，只是罚鞭子。”
陆嘉禾问：“昨天的？”
“嗯。”治安官拍了拍陆嘉禾的肩膀，对这个面相老实的新人叮嘱道，“你听完心里有个数就行，别没分寸到处乱说啊。”
随后，治安官又指着远处单独并排的两间集装箱，说出最后一条提醒，“还有，那边是指挥官的房间，你没事千万不要去那里晃悠。”
“了解。”
陆嘉禾顺着治安官所指的方向看去，还好，S的房间离他不算很近。
看他这样本分老实，治安官很是放心，这个新人应该不会捅出什么大篓子。
治安官再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明天会有人带你去干活，你回去先休息吧，肯定很久都没睡过一场——”
“滚出去。”
治安官边说着边替他推开房门，与此同时，另一处也响起房门打开的声音，那声响不大，全被随之而来的说话声覆盖。
冷淡的嗓音里藏着颗定时炸弹漂浮在空气中，随风一起吹入旁人耳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脑内接连爆炸。
治安官惶恐地看向前面那间庞大的集装箱，半开的门里冒出一道苍白瘦弱的身影，他走了两步就被人一脚踹跪到地上，下一秒，那个令人惧怕的指挥官出现在他身后，从头到脚挂满阴沉的冰霜。
“谁让你进来的？”
S面色不悦，又抬起脚将堵在门口的少年踢远。
少年狼狈地趴在地上，那套不合身的黑袍在他身上显得愈发松垮，宽大的领口随时将要脱落，露出大片白皙纤薄的肌肤，任谁都能将里面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
他垂下头，稍长的头发遮住布满屈辱的面庞。
少年咬碎了牙，一开口就忍不住掉眼泪，“长、长官，他们说屋子里也要打、打扫……”
“谁让你打扫到床上去的？脏死了。”
S绷紧下颚，心里压抑着怒火，脸色愈发阴沉可怕。
他看向眼前那些不敢动弹的部下，警告窝藏在他们中的那几只臭虫，“我不希望还会有下次。”
他说完，正准备转身回屋，但又忽然改变了心意。
S站在门口，冲正前方扬起下巴，“你，过来。对，就是你，新来的。”
他的声音连连砸在每个人的耳边，大家纷纷转头去找他喊的是哪个人，直到他话里的指向越来越明确，所有人的视线很快都集中在那张陌生的面孔上。
“快、快过去啊，别耽误了。”
见指挥官喊的是身后的新人，治安官连忙把陆嘉禾推了出去。
陆嘉禾迟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情不愿地走到S面前，故意冒犯地直视他的眼睛，“长官好，请问您找我什么事？”
一看到陆嘉禾那张平淡无趣的脸，S脸上的怒意立刻荡然无存。
他没有直面陆嘉禾的问题，反而问道：“房间安排了吗？”
陆嘉禾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点点头，“安排了。”
S眯起眼睛，视线转向那些心惊胆颤的黑袍人，“给他换个地方。这段时间除了他，我不需要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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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末日堡垒（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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