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昭师叔!云昭师叔!呼——大事不好了!”
方清缘家的小胖墩急急忙忙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比她这个三日没有收剑的刽子手还虚弱。
江云昭只想抱剑倒头就睡,不管地上这堆残肢断臂,也不管方清缘是否因此一命呜呼。
不过,她还是撑着一只眼:“……说。”
“三师伯堕魔了!”
这道吼声近乎是扒开江云昭的耳朵往识海里钻。
但圆滚滚的七凤师侄向来没有如此大的胆量。
江云昭睁开眼,只见这个随了方清缘大嗓门的胖师侄轻声说:“三师伯堕魔了。”
简直像是怕她暴起杀人似的。
她会杀人吗?
江云昭起身,手中天明剑寒光凛凛,不留半分血色。
她只杀魔。
“云昭师叔慢点走!你要的频婆果还没拿呢!”
2.
严七凤从未见过他的这个师伯,毕竟他才拜入师父门下不过三年,而三师伯早早就嫁为人妇出了重华,稚子和人妇,能有什么情谊?
真有情谊的只会是他师父这一代人。
尤其是云昭师叔,他师父说师叔可是把这位三师伯当亲娘看的啊!
亲娘堕了魔……严七凤不敢想,他抽着鼻子连忙捂住双眼,他想娘了。
3.
江云昭不知方清缘在私底下是怎么跟徒弟编排她的。不过,她和三师姐的感情确是不作假,但不到母女乱辈的程度,只是单纯的姐妹之情。
江师门下十二弟子,一脉同出,感情自是非比寻常。
那为何单单叫了江云昭过来?
“眼看魔域扩大,除韩家治下淮、岳二城外,彭城百姓也危在旦夕。那魔头学了你重华的阵法,以我们门下八十一个弟子的性命结成困阵,外人进不得,阵里的人也出不去。”
所以只是为了解除困阵?
“那妖……瑾剑师放出话来,只要云昭剑师肯只身入阵,仙门八十一弟子,淮、岳、彭三城数十万百姓,定保性命无虞。”
这是师姐会说的话吗?距离上次相会才过三年,温柔娴静再心善不过的师姐也会以黎民为赌,拼一个必死的未来?
只是一晃神,就有一只攥紧的拳头打在江云昭的脸上,来人红着眼愤怒嘶吼:“就你们仙家的命是命!我妹妹呢?她才七岁!她什么都不懂,胆子那样小!你们的性命值得斟酌!我们呢?我们这些小民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明明有能力却不施救,非要看我们这些无能凡人在炼狱中苦命挣扎不可吗!”
这拳头比方清缘打人的拂尘轻多了,但没有谁会特意提防一名凡人。江云昭脸上挨了这道,左颊立即起了红肿。
她看着这个凡人,这个少年,这个兄长,稚气未脱的面容,恨意汹涌的双目。
“多谢。”
是韩家作孽,还是师姐叛道,她都不会心慈手软。
4.
“韩川野呢?”
这个魔域意外好走,一路上没有任何障碍。
江云昭记性很好,她走过的路从不会出错。她在韩家走得最熟的路,就是去师姐陆瑾的房里。
既然路上没有任何动静,那一推门自然会看到她想见的人。不过,她还是要问上一句:“韩川野呢?”
“他已经死了。”
身着白衣的女子慢慢转过身,她怀里抱着一个沉睡的男孩。
乌发雪肤,杏眼桃腮,重华派响当当的美人,浮玉山最漂亮的师姐,如今拖着一身浓重的魔气,肤色青白,双目凸起,坠着这身白衣,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恶鬼。
明明师姐穿白衣最好看了,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江云昭强忍心酸,手中的天明剑未尝松手:“是师姐吗?”
陆瑾笑了,这是个松快的笑。
“韩家仅有的活口,就在云昭面前。”
她徐徐向江云昭走来,丝毫不见将死的恐惧,唯有见到亲人的放松。
她还抱着一个孩子。
江云昭明白,不是师姐特意缓着步子,是她只能这样体面地走着。
她已油尽灯枯。
“让我来吧。”
江云昭无法做到对师姐的痛苦无动于衷。
如果师姐真要害她,结局不过她身负重伤。
于是她快步上前,接过师姐的孩子。
入手的重量轻得吓人,只一个翻身,江云昭才发现,男孩并没有睡着。他显然是被下了禁声咒,瞪着一双漆黑黑的瞳,泪流满面,咬牙切齿,青筋满面。
而甫一到她怀中,他就张开獠牙,向她脖颈处袭来。
才挨了一拳的江云昭不可能躲不过这次袭击。
看这小儿狰狞的模样,躲是能躲过,但没个教训可不行,当然,教训太过也不美。
江云昭灵机一动,右手储物戒青光一闪,手上就多了个频婆果。再一眨眼,频婆果就出现在小儿大张的唇齿间。
“不离!”
这番动作实在太快,竟然赶在了师姐的呵止前。
“咳咳……”只一声稍显底气的呼喊后,陆瑾就捂着胸口咳嗽不止。解决了熊孩子的江云昭忙不迭揽住师姐。
“师姐靠靠我吧。”
仙魔相冲,现如今,她连最简单的为师姐输送灵气减缓痛苦都做不到。
5.
当陆瑾松了所有气力靠在这个师妹怀里时,恍惚间,她这具沉重的身体轻快了不少。
曾几何时,师妹也是这样靠在她身上,她长师妹许多岁,身为师姐,自要多加爱护。
白日她与师妹一同习剑,师妹累了就这么缠着她,求她休息;晚间她会同师妹讲故事,这种时候师妹又不愿休息了,闹腾个不停。
犹记得师妹第一次入凡,也是她领着师妹出门。
那是距重华千里之外的百乐城,城中百姓,最善歌舞曲乐,往来之人,无不锦衣华服,城中随意一条街道,便是山里清修之人见不到的热闹繁华。她在那给师妹买了很多衣裳。她们二人把手同游,白天装作游侠行侠仗义,夜里飞到不夜的高楼听曲赏月。
师妹是远比她娇小的姑娘,师妹靠着她的肩,她抱着师妹。
而现在是师妹抱着她了。
不是师妹长大了,是她变老了,要死了。
死?死!哈!死!
她恨韩川野,将死之人不可强求。
可她又爱韩川野,本是缘浅却偏与天相斗。
即使这是错。
陆瑾抚过儿子的脸颊,那道繁复的魔纹在无相咒的镇压下不见一点痕迹。
“乖啊,不离,这是你的云昭姨姨,从此以后你都要听她的话,知道吗?”
这是滔天大错。
身为重华弟子,江师之徒,她理应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扼杀一切乱世魔种。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愧对苍生,愧对重华,愧对师父,愧对不离,也愧对云昭。
一旦事发,云昭必会身败名裂。江师十二贤弟子的美名,重华的千年声誉,都将毁于一旦。
所以不离,你一定要坚强!要学会忍耐,要懂得控制……不要、不要毁了这一切!
6.
师姐这是在托孤。
纵是千万般不舍,在师姐放下她抚摸孩子的手后,母子缘分已走到尽头。
频婆果落下,留下深深的咬痕。江云昭怀里的孩子明白此刻意味,他早在得到母亲的抚摸时就平静下来。而今离了这只冰冷的手,他空睁一双流泪的眼,呆呆地变成根木头,就这么望着他,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离别的母亲。
“师姐知道我会做什么吧?他身上有魔气。”
“我知。”
仙门中人,对待身染魔气之人,只有两种对策。
一是就地斩杀,根脉俱碎,灵基俱损。
二是破根脉碎灵基,再投入洗天池熬炼七七四十九日重铸根骨。
前者是死,后者为生。
但有时,生不一定比死好。
且不说破根脉碎灵基对仙门之人犹如抽筋拔骨,选择此条生路的人,大多连第四日熬炼都撑不过去。
比起煎熬地活着,不如利落地死去。
师姐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但江云昭还想问上一问,不为怀中这个师姐的孩子,只为她的师姐。
“那你呢?师姐,你选什么?”
“五脏遍是魔气,我已救无可救。”
江云昭从未知晓自己能说出如此冷酷的话语:“我方才所察,这孩子已是筑基。师姐是希望我先碎其根基,还是先将师姐斩于剑下?”
肩上一阵疼痛,这哑巴小儿牙尖得厉害,听到她这番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话简直是恨不能把她的肉生生咬下吞食入腹。
师姐去拍小儿的背,江云昭拦下:“无妨,让他咬,待会抽筋拔骨要他好受。”
“师姐的意思,我已全部明了。”
这是答应的意思了。
“是师姐对不住你了,云昭。可师姐只信任你一人咳咳……信任你可以替我照顾好不离。”
江云昭眼见这张泛青的脸浮上病态的艳红。师姐笑得快活极了,笑意每深一分,胸膛也随之剧烈起伏,咳声不断。
她想求师姐别笑了,可师姐推开她的手,任凭身体如何摇晃也要等到笔直站好才肯罢休。
“来吧,我要看着不离,看着云昭。”
她面目柔和,面颊红润一如当初。
7.
这孩子真能忍。
这孩子牙真利。
无需低头,江云昭也知道,她左肩一定血淋淋的。毕竟她是个人,不是根木头,不说血浸透内衬能不能察觉,单说这痛感就避免不了。
她痛,这孩子只会更痛。
她环住这瘦小的脊背,就像抱住一块湿抹布,又凉又潮,废根基并不见血,这是疼痛带来的一身冷汗。偏他一声不吭,仿佛这禁声咒是天大的咒术,连本能都可以盖去。
但他现在毫无气力咬人了。不过嘴也没放开就是了。
江云昭不去管他,她看向血色褪去重回死态的师姐。
“天明还是青萍?”
师姐两个都不选,她给出二者之外的回答:“朱焰。”
她就知,师姐是忘不了韩川野。
“替我换身衣裳吧,云昭。我死前,要穿红衣。”
师姐还笑着,可是提及红衣时,她的笑是那样悲伤。在认识韩川野前,这笑江云昭从未在师姐脸上见过。
她厌透了韩川野,他把她最喜欢的师姐带走了。
但她不能否认,师姐在韩川野身边是最自在的。
“不问为什么吗?”
江云昭见到韩川野了,他跪在地上,身上是再浓艳不过的红衣。而朱焰就这么插在他的胸上,大片鲜红不见半分怖色,只让这红衣艳到发亮。
“师姐乐意说我也不乐意听。”
江云昭按住想转头的小孩。
“既然喜欢咬,那就再加点劲吧。”
还没伯云师叔猫儿重的小孩连她一条手臂都摆脱不了。
她单手拔出陷在死肉里的朱焰。
“如果师父回来了,替我向师父问一句好。”
红衣猎猎,无风自动,似有亡魂于此盘踞,纠缠不休。
“以及,孽徒陆瑾,有愧慈师多年教诲。”
剑不在江云昭手上。
她只防着小孩,没防过一边空手的师姐。
“保重——”
这是师姐对江云昭说的最后一句,也是韩不离此生听到的来自母亲的最后祝愿。
陆瑾手持朱焰,于师妹和幼子前自刎谢罪。
她倒在韩川野膝上。
空中的朱焰红光一闪,江云昭听到鸟雀的悲鸣,还没回神,眼前血红剑身便龟裂彻底,落地前就化为一滩碎片。
四散的碎片及地,片刻即无火自燃。
师姐和韩川野在火光中变成两道模糊的影子。
江云昭听到细细碎碎的呜咽,失怙失恃的孩子用尖牙磨着她的衣襟:“阿娘,阿爹……”
身后火焰燃烧,天明悬在腰间,青萍负在背上,她放轻力道,双手拥着这个师姐留给她的唯一托付。
她双眼突觉刺痛。
抬头看天,缘来是天明了。
8.
首犯伏诛,魔域自然消散。
但有些事并不会过去。
“把这韩家余孽抱在手上,你想作甚?重华是要背除人族,转投魔道吗?”
“各位仙长,吾侄根脉已毁有目共睹。我将带吾侄前往洗天池重铸根骨。如若阻拦,休怪小辈无礼。”
她肩上的血线一刻未停。
双目青黑。
脸上还被凡人可笑地打了一拳。
可偏偏气势如虹,是仙是魔,在她眼里都好似渺若尘烟。
何人敢拦?
何人可拦?
众目睽睽,一人两剑,她带着这个不为世俗所容的魔种翩然离去。
云昭想给师姐一个痛快,但师姐不愿意云昭背负杀亲的骂名,所以师姐自刎了。
韩川野是死在师姐手里,韩家其他堕魔之人死于韩川野之手。真正的魔气早被封在韩家宅院里,扩散的魔域是一个巨大的幌子,只为引云昭前来。
好了,下章是不离的受难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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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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