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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奇怪的老人

三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这座边陲小镇。铅云低垂,细雨织成密网,将世界浸在潮湿的寂静里。

疯狗赤足踩过泥泞,每一步都溅起浑浊。雨水顺着她凌乱的黑发滑落,在粗布衣襟上洇开深痕——那件从尸体剥下的衣裳,袖口残留着铁锈味的暗红。

“终于……”她翕动的唇吐出音节,旋即被雨声吞没。

远处林间空地,一座两层木楼突兀矗立。两扇窗透出昏黄,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团。

疯狗踉跄贴上冰凉的玻璃。呵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她抹开一片——空荡大厅里,榆木桌椅整齐,唯角落那张桌上,半碗面条已然凝结。梁下油灯摇晃,将影子投上墙壁,不安地扭动。

“吱呀——”

门轴转动惊醒了柜台后的老人。他抬起皱纹遍布的脸,浑浊瞳孔骤然泛起微光。

“掌柜的,来碗阳春面,顶顶饿那种!”疯狗踮脚,三枚带着新鲜泥点和暗红血渍的铜钱在柜台上“叮当”排开,脆响刺破寂静。她咧嘴一笑,露出沾了点泥的虎牙,“雨大得邪乎,差点把我这身老骨头都冲散架喽。”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猛地一颤,浑浊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死死盯住那三枚带血的铜钱。他枯瘦的手在油腻的围裙上反复擦拭,足足三遍,指节都搓得发红,才像触碰烙铁般,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地拾起那些铜钱。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那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混合着泥水的土腥,仿佛毒蛇般钻进他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不适,沙哑的嗓音裹着岁月沧桑,研磨着寂静:“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他抬眼,浑浊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姑娘……孤身一人,怎敢闯到这等死地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疯狗眨了眨湿漉漉的长睫毛,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她随意抹了一把,嘴角扯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弧度:“嗨,战火那玩意儿,比疯狗还追得紧呢,跑慢了就得被它啃掉脚后跟。”她转身走向最近那张积灰的凳子,粗布衣摆大大咧咧地扫过凳面,激起一小片灰尘。“倒是您老,”她坐下,身体微微前倾,黑色的眸子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光,带着点好奇和探询,“这破城眼瞅着要让人轰塌了,您怎么还在这儿杵着?不怕?”

掌柜佝偻的背影在厨房门口猛地凝滞,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雕。那嶙峋的脊梁骨几乎要戳破薄薄的衣衫。半晌,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混着陶罐碰撞的闷响飘了出来:“怕……怕她回来……找不着家啊……”那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我要是走了……丫丫……丫丫可就真没家了……”最后一个字,轻得如同叹息的余烬,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疯狗的目光瞬间被墙上那个泛白的相框钉住了。玻璃后面,扎着麻花辫的少女站在生机勃勃的蘑菇丛中,笑容清透如晨露,刺眼得与这死寂的客栈格格不入。

“趁热吃。”老人端来一个粗瓷大碗,汤面寡淡,却诡异地漂着一朵小小的、灰扑扑的蘑菇。

疯狗执筷的手在空中微妙地顿了一下——这鬼天气,这鬼地方,哪来的鲜菇?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向柜台。一个落满灰尘的玻璃罐里,几朵同样灰扑扑的蘑菇泡在浑浊的液体里,正幽幽地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光泽。

“去年……去年秋天……”老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罐身,指节叩在玻璃上,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叩、叩”声,像在为逝去的时光敲着丧钟,“丫丫……采的最后一篮……就剩这些了……”他的声音飘忽,眼神也飘向门外无边的雨幕,仿佛穿透了时间,看到了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身影。

面条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疯狗低垂的眼帘。她黑色的眸子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闪过。在那氤氲的热气之上,她分明“看”到老人稀疏花白的头顶,盘旋着一团淤紫色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光晕——那是足以溺毙灵魂的沉重执念。筷尖在汤里无意识地搅动,汤面映出她低垂的眉眼。相片里二八年华、笑容清亮的少女,与眼前这行将就木、被悲伤压垮的耄耋老人……中间横亘的岁月长河,怕是连黄泉路上的彼岸花,也开谢了好几度轮回。

“三更天了,外头……炮火声越来越近了。”老人枯瘦的手突然伸出,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力道,拦下了作势要起身的疯狗。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皱纹里深深嵌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姑娘……留下……住一宿罢?这雨,这炮……太险了……”

“可我……”疯狗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她瞥了一眼柜台上那三枚带血的铜钱。

“不要钱!”老人急急打断,声音因急切而拔高,带着破音。他青筋凸起的手颤抖着指向幽暗的二楼楼梯,“就当……就当陪我这孤老头子……说说话?行吗?”那“行吗”两个字,轻得像哀求。

疯狗看着老人眼中那几乎要熄灭、却又强撑着燃烧的微弱火光,沉默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成吧。这鬼天气,确实走不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灰,“那就叨扰您一宿,掌柜的。”

木质楼梯老旧,踩上去发出痛苦的呻吟。楼梯上散落着几颗彩色石子,在穿过破窗的惨淡月光下,泛着微弱的、不真实的莹润光泽。

“丫丫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抱着陈旧被褥的老人站在客房门口,昏黄的油灯将他佝偻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而幽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颗灰槁的枯木。

疯狗的目光扫过那些石子,又落回老人被岁月和悲伤彻底压垮的脊背上。她终究没忍住,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您……一直在等她?您女儿……”

“采蘑菇去了。”老人的回答像一缕轻烟,瞬间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虚幻的笃定,“说好了……要带鸡油菌回来……”他浑浊的目光越过疯狗的肩膀,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夜,仿佛真的能看到那个背着竹筐、扎着辫子的身影,正走向迷雾深处。

……

薄如蝉翼的晨雾尚未被日光完全驱散,客栈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味和更深处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药与尘埃的微息。疯狗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睁开眼,楼下的声响细微却清晰。她无声地起身,倚在二楼的栏杆边向下望。

柜台旁,老人佝偻着背,正用一块干得发硬的旧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张靠近门边的木椅。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不是在擦拭木头,而是在拂去一个少女发梢沾染的晨露或尘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枯枝般的手指拂过椅背、椅面,连椅腿的细微纹路都不放过。

“丫丫喜欢坐这儿,”他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并未抬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空寂的屋子听,“说这位置好……能一眼看见门外的蘑菇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幻的暖意。

疯狗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沉重的木门半开着,晨光吝啬地挤进来一条缝。门外哪有什么生机盎然的蘑菇圈?只有一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焦黑龟裂的荒地。几具辨不清面目的尸骸被随意堆叠在视线所及之处,形成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小丘,成了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景观”。密密麻麻的蛆蝇在其上嗡鸣翻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声,竟是这破晓时分唯一的、扭曲的“生机”。

疯狗轻轻吸了口气,那腐臭味似乎更浓了。她走下楼梯,木梯发出沉重的呻吟。

下楼时,那张被老人反复擦拭的木椅依旧空着。桌面上却赫然摆着三副碗筷。粗陶的碗,边缘带着豁口,木筷摆放得异常规整,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缺席。

早餐是寡淡的稀粥和一小碟腌菜。老人小心翼翼地拿起属于“丫丫”的那副碗筷,在那只空碗里,盛上了小半勺浑浊的菌子汤——汤底漂浮着几片边缘发暗的灰菇。然后,他自己才坐下,端起自己的碗。

他没有立刻吃。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漾开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浑浊的眼睛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丫丫啊,小时候可皮了,”他的声音也柔和下来,带着追忆的甜,“有次在后院追鸡,摔了个大马趴,新做的花裤子磕破了,回来哭得哟……可眼泪还没干呢,看见我给她雕的小鸟,又咯咯笑了……”他絮絮地说着,那些关于“丫丫”的、琐碎而温暖的片段,像细碎的光,短暂地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他不时抬眼,望向那扇半开的门,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期待,仿佛下一秒,那个扎着麻花辫、背着竹筐的身影就会带着晨露的气息推门而入,用清脆的嗓音喊:“爹,我回来啦!”

疯狗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稀粥。汤里那片灰菇被她夹起,放入口中咀嚼。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的涩苦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泥土深处的阴冷气息,哽在喉间,难以下咽。她努力咽下去,放下筷子,看向老人,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老爷子,您这记性可真好,连丫丫小时候摔破裤子的糗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她要知道您还念叨着,准得臊得跺脚。”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试图驱散一点这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老人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喃喃道:“是啊……她脸皮儿薄……”

饭后,疯狗主动收拾碗筷。“放着我来吧,掌柜的,就当抵了昨晚的宿钱。”她动作麻利,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屋里的死寂。“您这碗碟,年头儿可不短了,磕碰成这样还舍不得换呐?”她状似随意地闲聊着,目光却扫过老人枯槁的面容。

老人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张空椅上,望着门外那片死寂的“蘑菇圈”,眼神又变得空洞起来。疯狗收拾完,开始打量这间小小的客栈。桌椅陈旧,地面坑洼,墙壁被烟熏得发黑,挂着几张早已褪色的年画。一切都透着衰败和被时光遗忘的气息。

她走进狭小的柴房。角落里堆着劈好的木柴,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浮灰。在柴堆最不起眼的角落,她发现了一小堆被灰尘覆盖的小木雕。她蹲下身,轻轻拂开灰尘。歪歪扭扭的蘑菇,形态稚拙的小鸟,还有……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木雕的线条简单,甚至有些笨拙,却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显然是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稚嫩之作。

“哎哟喂,老爷子!”疯狗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奇和刻意的夸张从柴房传来,她捏着那个小女孩的木雕走出来,“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宝贝!这手艺,啧啧,您年轻时候怕不是个了不得的匠人吧?这小丫头刻得,神气活现的,一看就是个机灵鬼!” 她将木雕举到阳光下,仔细端详,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试图用这份“发现”点燃一丝生气。

老人闻声站在了柴房门口,昏暗中看不清表情。他看到疯狗专注地盯着那些木雕,局促地在破旧的围裙上搓着手,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手生了……刻得不像……”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羞赧,“丫丫小时候,我常给她雕……哄她开心……” 看到疯狗脸上的笑容,他那紧抿的嘴角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疯狗的目光,从木雕缓缓移到了老人那双伸出的手上。那双手,粗糙得如同饱经风霜的老树皮,指节异常粗大变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旧伤早已愈合,只留下泛白的、融入皮肉的印记,是时光无情的烙印;而新的伤痕,嫩红刺眼,有些还微微渗着血丝,显然是最近才划破的。新伤叠着旧痕,层层叠叠,刻录着无数个无声的、孤独的雕刻日夜——那是他用刻刀,在木头上,也在自己手上,徒劳地试图刻回早已流逝的时光。

疯狗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化作一声轻叹,带着一种混合了怜惜与无奈的暖意:“老爷子,您这双手……可真够拼的。这木头硬,刻刀也快,悠着点啊。丫丫要知道您这么‘糟蹋’自己的手,怕是要心疼得把您的刻刀都藏起来咯。” 她的话语里没有了之前的刻意轻松,多了几分真实的关切,伸手想碰碰那些新伤,又怕唐突,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老人布满老茧的手背。

老人身体微微一颤,浑浊的眼里似乎有更深的雾气涌起。他缩回手,紧紧攥住了围裙。

疯狗一向伶俐的嘴此刻也觉得词穷。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像柴房的阴影一样笼罩下来,让她在这低矮的屋檐下,感到了言语的苍白。她小心翼翼地将木雕放回原位,只是把那个小女孩的木雕轻轻放在了旁边一个稍微干净的柴垛上。

整理完柴房,已近正午。午饭时,那张空位和那副碗筷依旧在。老人固执地重复着早上的动作,给空碗添上一点菌汤。他不怎么吃自己碗里的东西,只是不时抬眼,望向门口,眼神时而期待,时而迷茫,最终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疯狗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像蛛网般缠绕。她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阁楼。这里堆放着更多蒙尘的杂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发现了一口旧木箱。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小女孩的旧衣服。衣服洗得发白发硬,有些地方打了补丁,却叠得一丝不苟。最上面,是一件颜色褪得有些暗淡的小红棉袄。心口的位置,用同样褪色的丝线,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蘑菇,针脚稚嫩,却异常显眼。

“这针线活儿,”疯狗拿起棉袄,手指抚过那朵蘑菇,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笑意,“是丫丫自己绣的吧?瞧着这蘑菇,跟您雕的那些一样,都带着股……嗯,野生的劲儿,挺有意思的。” 她试图用“野生”这样的词,连接起木雕和刺绣,也连接起老人破碎的记忆。

“那年冬天……” 老人沙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寒气。疯狗回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楼梯口,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剪影。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那件红棉袄的袖口,仿佛触摸着易碎的珍宝,又像想从那冰冷的布料里,汲取女儿早已消散的最后一丝体温。“冷得邪乎……地上冻得梆硬……她非、非穿这件去……说红袄子暖和,蘑菇见了也欢喜……” 声音戛然而止,被一股巨大的哽咽死死堵住。他猛地转过身,扶着墙壁,肩膀剧烈地抖动,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疯狗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件小小的红棉袄,上面歪扭的蘑菇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将所有试图安慰的俏皮话都咽了回去,默默地、轻轻地将棉袄放回了箱子里。

下午的光线慵懒而沉重。老人在中午讲过话之后便蜷缩在柜台后的旧椅子里,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寂静中只有他时断时续的、浑浊的呼吸声。但每隔一阵,他就会毫无征兆地惊醒,猛地坐直身体,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会慢慢站起身,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门外那片焦黑的荒原和尸骸堆积的小丘,一望就是许久。时间在这枯燥而绝望的循环里发酵,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疯狗感到客栈的四壁在向她挤压。她需要一点空间,哪怕只是门外那片死寂的荒凉。她起身,轻轻推开沉重的木门,走了出去。

荒原的风裹挟着硝烟与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只有蛆蝇永不停歇的嗡鸣在背景里低吼。她漫无目的地在客栈焦黑的土地上踱步,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远处,被战火熏黑的山峦轮廓在夕阳下愈发狰狞,那轮巨大的、无可挽回的落日,正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将天地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倚在门框上的老人,目光像黏胶一样紧紧粘着她的背影。他那苍老的眸子里,翻涌着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某种更深的恐惧。当疯狗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客栈视野的拐角时,他下意识地抬起枯瘦的手挥了挥,脸上挤出一个极其虚弱、几乎看不见的淡笑,用梦呓般的声音念叨着:“采蘑菇去了?……早点……早点回来啊……”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然而,仅仅片刻,某种巨大的恐惧骤然攫住了他。他猛地向前踉跄追出几步,对着疯狗渐行渐远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丫丫!咱不去了!……回来!外面……外面危险啊!” 那嘶哑的喊声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撕裂了黄昏的寂静,显得格外凄厉而绝望。疯狗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很久很久之前,那位名叫丫丫的女孩……也未曾回头。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最终完全融入了这片无边无际、被死亡笼罩的荒凉。

当疯狗拖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回到客栈时,夜色已然低垂。昏黄的油灯被点燃,光线在墙壁上摇曳跳动,将屋内的一切都拉扯成扭曲晃动的暗影。晚餐在沉默中进行,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疯狗看着老人默默地收起“丫丫”那副碗筷——碗里的菌汤几乎没动,几片灰菇沉在碗底,像凝固的污渍。

“老爷子……” 疯狗的声音忽然在寂静中响起,清晰得有些突兀,“她……为什么那么喜欢蘑菇?” 这个问题仿佛触碰到了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直指某个禁忌的核心。

老人猛地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被刺穿的、茫然的剧痛。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抱住自己花白的头,手指深深插进稀疏的发间,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每一道皱纹都在痉挛。“因为……因为……”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溺水者在记忆的深渊里徒劳挣扎,试图抓住那个早已沉没的答案,却只抓到了冰冷的虚无。

最终,他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放下手,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遥远。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佝偻的身影摇晃着,跌跌撞撞地冲回他那紧闭的寝室。“砰!”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吱呀——”,在骤然死寂的空气里空洞地回荡,如同一声绝望的、戛然而止的叹息。

空气刹那间凝固了,落针可闻。只有油灯灯芯细微的噼啪声和门外蚊蝇固执的嗡嗡声,交织成令人窒息的压抑。浓烈的尸腐气味仿佛有了实体,顽固地萦绕在鼻端。疯狗的心跳,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擂动起来。她霍然起身,快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深夜。疯狗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中浅眠。一阵极轻微、断断续续的低语声将她惊醒。她屏住呼吸,悄然起身,像一道影子般无声地移动到厨房门口。

昏暗中,老人佝偻的身影蹲在冰冷的灶台前。他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泡着灰蘑菇的玻璃罐里,捞出几颗被泡得发胀、形态怪异的蘑菇,将它们一颗一颗,极其认真地摆放在落满柴灰的灶台上,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他对着那个空荡荡的圆圈中心,用一种近乎哄孩子般的、轻柔得令人心碎的嗓音絮絮低语:

“丫丫……爹给你煨了菌子油……香着呢……你闻闻?比……比去年的香不?……今年的蘑菇……长得好……” 他枯瘦的手指甚至虚空地捻了捻,仿佛在捻起什么看不见的粉末撒向那根本不存在的“食物”。

疯狗隐在门框的阴影里,黑色的眸子沉沉地望着这一幕。她的灵魂视觉清晰地映照出老人头顶那淤积得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深紫色光晕——那是极致的执念与哀伤,浓稠得几乎要滴落下来。这灵魂的颜色,在常人眼中或许是邪恶的底色,带着疯狂的气息。但此刻,在这死寂的深夜,对着灶台上那圈泡发的、诡异的蘑菇,疯狗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是邪?是痴?还是……一种剜心蚀骨、足以摧毁任何理智的可怜?

“淤紫的灵魂……凝固的悲伤……” 疯狗在心底无声地低语,冰冷的实验室记忆与眼前的荒诞现实重叠。“南辰……你在哪里?白色……纯净的灵魂……或许……或许能终结这无休无止的苦痛……” 她反复低诵着那个名字和那个目标,仿佛在黑暗中寻求一丝冰冷的慰藉,又像是在确认自己存在的意义。

清冷的月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将老人蹲在灶台前的佝偻身影,拉成一条幽暗细长的、扭曲的影子。那影子,像一条通往时光尽头的、永无尽头的隧道,里面弥漫着菌子的腐朽气息和一个父亲永不消散的呼唤。

……疯狗的心跳,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擂动起来。她霍然起身,快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阁楼的小房间像一口闷热的棺材。油灯早已熄灭,只有稀薄的、带着尸腐气味的月光,从破败的窗纸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在坑洼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疯狗和衣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身下粗糙的被褥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淡淡的草药气息——那是老人固执地留存下来的、属于“家”的最后一丝微弱印记。

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楼下,老人寝室那扇紧闭的木门后,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传来,又被竭力吞咽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带着痰音的喘息。每一次沉重的吸气,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抽拉出来,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排解的绝望。那声音仿佛有形,穿透楼板,缠绕上疯狗的四肢百骸,让她感觉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

她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刺耳的呻吟,像是在抗议这沉重的心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

老人那布满新旧伤痕、刻满徒劳岁月的手;

木箱里那件褪色的小红棉袄,心口那朵歪扭却执着的蘑菇绣花;

他抚摸着棉袄袖口时,那骤然崩溃、无声恸哭的佝偻背影;

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盘旋在她心头的呓语——“红袄子暖和,蘑菇见了也欢喜……”

“蘑菇见了也欢喜……”疯狗在黑暗中无声地翕动嘴唇,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真是……荒谬又心酸。那件单薄的红袄,怎敌得过那年严冬的酷寒?那虚无缥缈的蘑菇欢喜,又怎能换回冻僵在荒原上的小小生命?老人的执念,像那罐子里泡着的灰菇,在时光的浊水中扭曲、膨胀,最终变成一团淤紫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浓雾,将他死死困在这座名为“等待”的活坟墓里。

她下意识地摸向枕边,指尖触到几颗冰冷坚硬的物体——是上楼时顺手捡起的、散落在楼梯上的彩色石子。它们被老人称为“天上坠下的星星”。疯狗将它们拢在手心,紧紧攥住,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微不足道的痛感,竟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楼下的呜咽声似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被一片死寂取代。是哭累了?还是……沉入了那个有丫丫、有蘑菇圈的梦境?疯狗不知道。她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纷乱的思绪。攥着石子的手慢慢松开,任由那几颗冰冷的“星星”滚落在枕畔。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带着霉味和草药气息的被褥里,试图隔绝门外那无孔不入的腐臭,也试图隔绝心底那同样浓稠的、名为悲悯与无力的寒意。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如同陷入泥沼。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模糊地想:明天……明天一定要离开这里。这地方,这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执念,还有那碗底沉浮的灰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喘不过气。她怕再待下去,连自己这条“疯狗”,也会被这绝望的淤泥彻底吞噬,再也跑不动了。

鼻腔深处,似乎又萦绕起那碗菌子汤陈腐苦涩的味道,久久不散。

破晓的炮火轻易撕碎浅眠。楼下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疯狗冲下楼梯——

老人怀抱着森白的骨架,正将指骨贴向自己耳畔。

“听……”他眼角的泪光折射着窗外的火光,“丫丫说……汤熬好了。”

那具被摩挲得泛出温润包浆的骨架,分明属于一个二八少女。疯狗喉头发紧:“这是……”

老人恍若未闻,任由骨指抚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头顶淤紫色的光晕浓烈得几乎要滴落下来。城门轰然倒塌的巨响如丧钟。老人猛地一震,眼神刹那清明。他翻出干粮塞进粗布包袱,又极其郑重地捧出那罐泡着灰菇的玻璃罐。

“拿着。”他将包袱按进疯狗怀里,颤抖的手指折了张粗纸,塞进她衣领深处,“丫丫的生辰八字……带着它……”

城门倒塌的巨响如同巨兽濒死的咆哮,震得木楼簌簌落灰。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硝烟与死亡的气息,瞬间涌入客栈,将昏黄的油灯吹得疯狂摇曳,墙上丫丫的相框“啪”地一声摔落在地,玻璃碎裂,少女的笑容在尘埃中模糊。

老人塞进她怀里的粗布包袱沉甸甸的,那罐泡着灰菇的玻璃罐冰凉刺骨。他最后抚摸她身上那件丫丫旧衣的动作,带着一种诀别的、近乎贪婪的温柔,仿佛在最后一次触碰女儿的体温。

“走!”老人的声音斩钉截铁,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凶狠的光芒,死死盯着疯狗,“顺着后巷往江边跑!渡口有船!千万别回头!听到没?死也别回头!”

疯狗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眼中那瞬间的清明是回光返照还是彻底的疯狂,就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推向通往厨房的后门。她踉跄着冲出,身后是木材在高温下爆裂的噼啪声和老人嘶哑的、被浓烟呛住的咳嗽。她没有回头。不是因为她听话,而是因为回头就意味着被那团吞噬一切的、象征着终结的火焰和更深的绝望所俘获。她只是本能地向前冲,粗布衣摆刮过粗糙的门框。

后巷狭窄、泥泞,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腐烂物的气息,令人窒息。炮火在不远处炸开,震耳欲聋,泥土和碎石雨点般落下。疯狗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和瓦砾中奔跑,冰冷的污水和尖锐的石子刺痛脚底,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怀中的包袱沉重,那罐玻璃罐在奔跑中不断撞击着她的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巷口火光冲天,喊杀声、惨叫声、房屋倒塌声汇成一片地狱的交响。一队溃兵像没头的苍蝇般撞了过来,其中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看到疯狗,眼中闪过野兽般的凶光,伸手就要抓她。疯狗瞳孔一缩,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她猛地矮身,像一条滑溜的泥鳅从士兵腋下钻过,同时手肘狠狠撞向对方肋下。士兵闷哼一声倒地,她头也不回地扑向通往江边的、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的小路。

江风带着浓重的湿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浑浊的江水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的暗红色。渡口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群被驱赶的、惊惶的牲畜。哭喊声、咒骂声、孩童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绝望如同实质的潮水,几乎要将人淹没。几艘破旧的渡船在江水中剧烈摇晃,每一次靠岸都引发人群疯狂的推挤和踩踏。

疯狗瘦小的身躯在人群中显得微不足道。她凭借着自己在实验室训练的本能,像一枚楔子般硬生生挤向船边。推搡、撕扯、咒骂如影随形。她死死护住怀中的包袱和那罐灰菇,指甲深深掐进粗布里。混乱中,不知是谁的包裹撞掉了她的头巾,凌乱的黑发立刻被雨水和汗水黏在苍白的脸上、颈上,雨水混合着不知是谁的血水,沿着发梢滴落。

“让开!让老子先上!”一个壮汉粗暴地推开挡路的老妇,眼看就要踏上跳板。

疯狗眼神一厉,在壮汉抬脚的瞬间,脚尖精准地踢在他支撑腿的膝弯。壮汉猝不及防,“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咒骂声被淹没在更大的混乱里。疯狗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隙,像一道影子般敏捷地窜上了摇晃的跳板,在船夫收板的前一刻,扑进了船舱。

船舱里拥挤、潮湿、散发着汗臭、血腥和呕吐物的混合气味。疯狗蜷缩在船舷边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沾满污渍的船板。冰冷的湿衣紧贴着肌肤,寒意如附骨之蛆,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大口喘着气,胸腔里火辣辣的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硝烟味和江水的腥气。周遭是难民们低沉的啜泣、麻木的叹息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低语。

“听说了吗?”一个裹着破旧头巾的妇人,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探听欲,压低嗓子对旁边的人说,“城东那家‘归家’客栈的老掌柜……真真是造孽啊……”

疯狗的耳朵瞬间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头埋得更低,湿漉漉的黑发遮住了她的侧脸和眼神。只有她自己知道,护在怀里的包袱布料,正被她的手指攥得死紧,几乎要嵌进掌心。

妇人继续说着,声音在嘈杂中却异常清晰地钻进疯狗的耳朵:“炮火掀了房梁那会儿,他明明都跑出来了!我亲眼瞅见的!可……可转眼他又冲了回去!怀里死死抱着件东西,红彤彤的,像是件姑娘家的花衣裳……嘴里还喊着什么‘丫丫’……那火啊,呼啦一下就把他吞了……”妇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恐惧,“造孽啊……这是图啥呢……”

疯狗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她感觉怀中的包袱变得滚烫,尤其是那件她穿着、属于丫丫的旧衣包裹着的地方。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她低下头,水珠沿着发梢、鼻尖、下巴不断滴落,在积着污水的、油腻的甲板上砸开小小的水花。起初她以为是冰冷的雨水,直到一滴更大的水珠滑过嘴角,舌尖尝到那陌生而滚烫的咸涩,她才惊觉——那是泪。

多久了?她以为自己的泪腺早已在一次次的实验之中干涸,被折磨与冷漠烤焦。这突如其来的湿润,是老人最后推她出门时眼中那抹凶狠的光?是他抚摸旧衣时指尖的颤抖?还是那件冲入火海的红棉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胸腔里那团从未有过的、沉重而酸涩的东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比任何伤口都疼。

船身随着浑浊的江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是撞上了什么漂浮物。疯狗下意识地护紧包袱,却感觉底层的油纸包滑出了一角。她颤抖着,用冰冷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抽了出来。油纸包裹得很仔细,边缘有些磨损和潮湿的痕迹。

她一层层剥开。里面,几朵早已失去水分、干瘪蜷缩的灰蘑菇静静地躺着,颜色黯淡,形态扭曲。而在这些枯萎的蘑菇之间,一根细细的、纯白的发丝,异常醒目地缠绕着。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江水呜咽,但这根白发,却执着地、微弱地泛着一层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的光泽,像寒夜里最后一点将熄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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