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挂,寒风萧萧,琴声悠扬得突兀。
“嗳,你听说没有,隔壁村子新来个大夫,好像还是个女娘呢!”
“女娘?嘁,像她那个女娘,迟早得找个男郎嫁了,抛头露面作甚。”
“话可不能这么说,据说她这女娘施医的手段可不一般。像寻常大夫是把脉、问诊、抓药,而到了她那儿,就常年偏头痛的老李头只是听了一曲儿琴,现在竟能一跑三里地都不喘气!”
“嗨呀,哪有你说的那么神呢,要真是听个曲儿就好了,那她那女娘不得是神仙下凡!”男人大笑起来。
几个身着粗布衣裳的男人在村外坟坡上你一言我一语地碎嘴,其中一个忽地打了个喷嚏,连忙招招手,“行了行了,别说了,埋完这个赶紧走。”
“是啊,明天就初七了,今晚比以往都阴冷,辛亏老子早喝了黄符水,不然得被这鬼上身。”一人挥舞着铁锹,使力扎入土堆,运着巧劲,带起一锹土。
“真阴森啊,这年头为了几枚铜板都得拼了命。”
几人将坟拍实,又一言一语地走了。人走了,土块在坟坡上簌簌滚落。
风愈发凛冽,似在低吟哀歌。
“小娘子,您今天这琴怎么听着这么愁闷呢。”捡春本在一旁数着星星听着琴,但听着听着便愈发想流泪,实在忍不住发问。
“就是就是,都心怀不畅了!”闻夏急急接话,上前来替何语汐捏肩。
何语汐抿唇一笑,侧头看向闻夏,“你呀,竟都能说出这种话了。”
“那怎么了!”闻夏不服气地来到何语汐面前盘腿一坐,叉腰看着她,“就是听着不舒服嘛!”
“小娘子可是又想起来那位了?”诵冬将一碟桂花糕放在琴案的一侧,“这是用之前剩的干桂花做的,不知道口味差不差。”
何语汐还没动,吟秋这馋嘴先被勾了过来,手刚伸向碟子,便被诵冬拍上手背,“这是做给小娘子的,你不准吃。”
“哎哟。”
吟秋揉揉毫发无伤的手背,瘪瘪嘴看了一眼诵冬,紧接着便转移视线眼巴巴望着何语汐。
捡春,闻夏,吟秋,诵冬。
这四个女娃年岁虽均比何语汐大上个两三岁,却都是被何语汐救来的。
五年前,那林云国日日黑云笼罩,却从外面看时,是祥云临空。世人都嫉妒林云国应是要撞上大运,却不知国内早已生灵涂炭。
本相依为命的女娃们遇上了这民间传闻的“鬼潮”。说来也奇,只有那林云国闹得凶——里面的人疯的疯死的死,就连国里难民逃出来,也离不开那林云国五步。一时间,国门外的尸体堆成了山。
四个女娃本想碰碰运气逃出去,但摸索上尸山时终是打起了退堂鼓。
吟秋那时候已奄奄一息,闻夏背着她,哭着喊着,求神明显灵。
倏然,一股力量滴入了心底,她们被幽闭的五感逐渐通明。何语汐那时身着一袭雅白的素衣,端然坐在尸山上弹琴。不,准确地说是在之上。
闻夏欣喜若狂,捡春喜极而泣,诵冬连忙磕头求神明救救吟秋。
自那之后,四人便自愿为奴跟着年仅十岁的何语汐走南闯北,无比坚信她就是神明,也不管她多努力地解释。
何语汐点点吟秋的额头,“想吃便吃。”
“不行!”闻夏抢过碟子,“诵冬说了是给小娘子做的,而且之前小娘子总把吃的都留给我们,吟秋你就少吃这一次吧。”
“对呀。”捡春接话。
吟秋咽了口唾沫,也跟着点点头,“小娘子吃!吟秋不馋了,之前小娘子经常都吃不饱。”
何语汐笑意吟吟,从闻夏的手中接过碟子,“你们看这里有五块,我们一人一块。”
“不行,”诵冬接了话,“这五块都是小娘子的。”
四人你一嘴我一语地抢着让何语汐吃,何语汐眼眸微转,似是想到了办法,“好了,别争了,我吃便是。不过,我弹完这曲再吃。”
院中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月光洒落,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摇曳。缸中水面上,月光与水交融,如万块碎鳞。何语汐素手快速拂过琴面,音似清冽的甘泉。音落时,迎春花幻现。
凝眸古琴,抬手间,皓腕如雪。玉指轻捻,与琴弦相语。
初时,声如朦胧月色笼罩。
拨弄间,迎春花围着何语汐打起了旋,无风而翻飞。捡春听得陶醉,手心朝上接住一朵嫩黄的六瓣迎春小花。
花朵躺在手心,片刻间便化为一缕烟。
捡春去抓,却没抓住。她又接住一朵,又是片刻便如烟散尽。
琴音急转,呈浪花拍岸之势。
『唰啦——』
落满院的迎春聚集在院子中央,尤自卷成一绺上升。每一个音落下,迎春便升高一分。花身渐高渐溶,汇成流水,潺潺地落进一旁石桌上的茶壶中。
微风拂过,发丝轻扬,猝然按弦止声。
戛然而止之快,听琴的四人都没反应过来。
“此名‘新生’,就着迎春水吃下桂花糕,寓迎新生享幸福团圆。”何语汐一手托腮,一手点着琴案,歪头看向四人。
诵冬先回神,往何语汐身边凑近些,语气里带着暖意的责怪,“真是,小娘子又用这般法子哄着我们吃。”
何语汐抬眸望向夜空,睫羽上闪着细碎的亮光,终没搭腔。
诵冬只是端坐,也没再吭声。
门外乍然传来一阵喧闹,闻夏起身跑去,贴在门上仔细听着。
『砰砰砰』
“何小娘子开开门吧,我家公子前些日子忽然间便高烧不退,”门外的声音尽显焦急,敲门声也更紧凑些,“如此深夜,打扰您休息实在抱歉,但我们也实属无奈。”
“闻夏,把门打开。”何语汐朝门边的闻夏喊道。
闻夏将门闩拔下,将门开了半扇,对着来人道:“患病的那人在哪?”
“您就是何小娘子吧!”男人见门打开,喜色跃上,“我家公子正在马车上歇息。”
“我不是小娘子,小娘子在里面,”闻夏从男人身旁错过,向马车走去,“我先看看。”
男人拦在闻夏面前,“哎,我们找的是何小娘子,姑娘您还是让何小娘子来吧。”
“哎,你!”
“杜欤,”清寒的声音落入耳畔,声音中没半分虚弱的势头,“休得无礼,想必这位姑娘也是何小娘子派来先询望下。”
马车的门帘由里撩开,里面的郎君弯腰踏出马车。他身着一袭玄色蟒袍,袍角绣着精致银色云纹,随着他的动作也似会流动一般。
视线向上,对上他冷峻的面容——肤色如麦但不黝黑,剑眉斜飞入鬓,眉下双眸深邃如渊,鼻梁高挺,薄唇却因病态显得苍白。最属显眼的,是他鼻梁上的一枚黑痣,为硬朗的脸畔添了一份阴柔。
杜欤赶忙上前放下脚踏凳,那郎君步伐稳健地下了马车,朝闻夏作揖行礼,“麻烦姑娘了。”
“都有什么病症?”
“只是高烧,也有精神不振。”
“近日可去过哪里?”
“近日去过绫罗国。”
“绫罗国?”闻夏搭在郎君手腕上的指尖一顿。
“就是之前无故灭国的林云国。”
“你和他一同随我来吧。”闻夏扯下郎君腕上的手帕,又指了指随行的车夫和几个侍卫, “他们就先不要进了吧?院子盛不下那么多人。”
郎君轻嗯一声,抬手示意他们在门外等候。
闻夏回头:“怎么称呼您?”
郎君颔首:“墨锦。”
愈往里走,墨锦便愈觉得一种莫名的寒气逼人,不是体感之寒,而是心感。
“小娘子!”闻夏噔噔跑向何语汐,“他也去的林云国,不过症状比那时候轻很多。”
“嗯,我都听到了。”何语汐站起身,指了指石桌上的茶壶,“劳烦公子把那柄茶壶替我拿过来。”
墨锦闻声心中一震,为何如此熟悉?
正要前去,杜欤拦了一下,低声朝墨锦道:“王爷,属下来。”
何语汐见两人低语后杜欤便要去,又指了指墨锦,“只能是他。”
杜欤只得作罢后退一步,墨锦移步到石桌旁,刚碰上茶壶,身上的灼热感瞬间消散。他指尖一惊,面上却无表露。
端起茶壶来到何语汐的面前,视线相对时,手中的壶险些没拿稳,壶没事,茶水倒是洒了些。
“哎呀!”捡春惊叫出声,“这水可是很珍贵的!”
“抱歉。”水珠顺着衣袍滴落,墨锦焦急地用衣袖擦了擦壶身,随后才递给何语汐。
何语汐接过茶壶,言道:“可还发热?”
墨锦摇摇头。
杜欤惊愕一下,上前跟在墨锦身后一步,“公子您真的无事了?这么快?”
“嗯,”墨锦点头,将视线再次凝在何语汐身上,眸光微闪,“何小娘子要何种的报酬?”
何语汐摆摆手,“我也没做什么,不过公子您要是过意不去,就十个铜板吧。”
“就只要十个铜板?”墨锦靠近一步。
“是的。”何语汐不动。
“我将我也算进报酬里,何小娘子觉得如何?”墨锦揽住何语汐,一并将她带进屋内,顺手便拴上了门。
门外狂风骤起,裹挟着尘土与残叶,屋檐下悬挂的檐铃疯狂晃动,铃舌在铃腔内无序敲击,发出的声响与门外的急切交织成一片。
诵冬四人奋力敲门,“喂!我们小娘子帮了你,你如此恩将仇报吗?”
杜欤连忙从怀中掏出景平王府的令牌,朝几人展示,“这位是当朝景平王爷,不会对何小娘子做什么的。”
“王爷又怎样,安抚不住这些灵魂,要是出去闯了祸,你们担得起责吗!”疾风肆虐,发丝胡乱地贴在脸颊,捡春将发丝捋向耳后,点着杜欤的肩膀大声斥责。
门内传来何语汐的声音,“捡春,我没事,你们稍等一些。”
檐铃蓦然便停止了摇晃,声音渐缓。狂风也转为微抚,院内的情形变得柔和了些,没了刚开始感到的恶寒。
墨锦将何语汐抵在门上,一手抵在她的脑后,视线相对时眸中满是情愫,“你将我忘了?”
“公子,”何语汐眼神清澈地迎着墨锦的灼热眸光,伸手想推开他,“想必您是将小女子认错了吧。”
“怎么会……”墨锦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伸手轻抚她额角一处浅淡疤痕,眸色闪过慌乱,“我绝对认不错你,你再想想,认真回忆。”
“我知你怪我,当年不辞而别不为我本愿,求你,别不与我相认。”
何语汐仍旧满是疑惑与不解。
墨锦的双手滑向何语汐的肩,扣紧的指尖正在微颤,“你再仔细看看,仔细看看……”
她也不言语,只是嘴含笑意,疏离地对视。
“罢了……是我唐突了何小娘子,”墨锦的手无力垂下,眼眸半阖挡住了眸底汹涌的落寞,衣袍遮掩下的身形陡然变得瘦削,“抱歉。”
低头时,他没看见,她眸光中的狡黠。
“噗……”何语汐忍不住笑,低低唤了一声,“清辞哥哥。”
他猛然抬头,凝视她的眸,惊喜溢出了眼眶,“你方才唤我什么?”
“没听到?”何语汐别过脸,“那我也不再讲了。”
“你再唤一声好不好?”
“幼稚。”
“那又如何,我只这般对你,而且也是罚你刚才对我演戏。”
“那我也不要,还有你取的‘墨锦’那假名字,有够敷衍。”
“是吗?”秦景修揽住何语汐的腰身,将她贴近自己,“我也是思索过一番的。”
“哦?你这‘一番’尤是演绎出了那‘念头一转便有答案’。就这速度,怕是我连手都没把上,你的病也得好了。”
秦景修的笑声低沉悦耳,“何小娘子还是同幼时一般喜爱逗弄我。”
“怎会呢。”
“怎么不会呢?”
“罢了罢了,那我便接受吧。”何语汐学着秦景修刚才眼眸半阖,佯装勉强。
秦景修伸手点点她的鼻尖,“你自是要接受的,这就是说与你听的。”
何语汐轻哼一声,话锋调转,“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他唇角微扬,顺着她话道:“想知道?你先哄哄我,我解了相思之切便讲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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