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一望无际的黑。
如同被野兽撕咬过的衣衫，斑驳的血痕交错其上，狰狞的旧疤被新绽的伤口覆盖，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腥红的血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静，干涩裂开的唇微微颤抖，只发出几声细微得可以忽略的呻吟。
“......”
“咚，咚。”
鞋板沉重地砸着地面，来人嫌恶地扔过食匣，木质的匣子哐当一声落地，里面的瓷瓶碟碗撞了出来，饭菜洒了一地。
送饭的小厮却没有丝毫愧疚，甚至用脚踢了踢，语气不满：“赶紧的，别耽误我出去。”
小厮举着一只手，用一边袖子捂着鼻子，似乎多闻一口就会马上死过去。
孱弱的身躯动了动，一瘸一拐地爬到了地上四散的饭菜前，木匣里本就空荡，刚才的一扔，洒出来的便是大半部分，剩余的几片菜叶蔫答答地挂在碗壁上。
少年人抬起一只挂着沉重锁链的手，伸进木匣里摸索，察觉到再无他物时身躯一僵。
旁人自然看见了他这番动作，轻蔑地笑道：“老爷吩咐了，您以后就这么吃。”
鞋尖踹上木匣，顿时散开，里面却没有任何的筷勺。
“毕竟您都这样了，拿着那些东西，容易伤着自己啊。”
少年佝偻着身躯，身侧的手握紧了拳，指甲狠狠地嵌进掌心肉中。
“少爷，快吃啊，您不吃，小的该拿去喂狗了。”
小厮嘻嘻笑着，看着少年人一动不动，不愿去抓地上的饭菜吃，毫不意外地撇了撇嘴。
也是，毕竟是当过少爷的人，虽然也只是个虚有的名分，但一朝沦落到这般境地，也不愿意弯下腰，如同家养的脏犬般吃食。
但论说这家伙的疯劲，又和那些疯狗有什么区别。
小厮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后怕地打了个颤，看向那人的目光愈发嫌恶，嘴里骂了句不知道什么，拎起食盒走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少年绷紧的肩背一寸寸放松下来。
他垂眸看着遗留下来沾染了血水的饭菜，眼里晦暗不明。
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裂开来，顺着胳膊一滴滴往下滴，在静得可闻针落的地牢中回响。
少年却似乎毫无所觉，眼睛落在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动了下身体，伸出手似乎是要抓地上的饭菜吃。
实在是太饿了，他想，不吃的话，会死在这的。
他还不想死。
与离开的小厮所想的不同，少年人此刻完全没有了“少爷”样，抓着不干不净的菜和饭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吃着。
眼里闪过一丝暗芒，他不后悔做出那种事，即便自己的处境因此变得更加恶劣，但想起前几日那肥头大耳的老东西一脸油腻的笑容，扯着腰带往他身上倒，他只后悔那根筷子没有扎准，让那老东西从今以后再做不了男人。
他的眼眸暗了暗，只是可惜了他一直藏着的可以勉强称之为利器的东西，在那日之后全部被收缴了去，手脚也都被带上了镣铐，如同罪犯一般被扔到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少年阴沉地蜷缩在角落，没人知道他又在规划着什么，从第一次感受到恶意开始，他就学会了反击，疯狗一样的，不死不休的。
也或许是被他这种同归于尽的气势震慑到，那恶心人的老爷再没有动过他的心思，但也不排除是被他吓得雄风不振了。
少年苦中作乐地笑了声，要真是如此，他倒还真难得地做了件好事。
他缓缓闭上眼，如死尸般平静地躺着。
耳边一动，像是感受到猎物的豹，他猛地睁开了眼。
他回头，角落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对上他的眼神，从暗处缓缓走出。
这人不是他熟悉的面容，或者说足够熟悉，只是不是他料想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知在角落里看了多久，连他都丝毫没有察觉，
他脸色一沉，警惕地看向牢笼外的他。
来着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淡淡地睥睨着血水之中的少年，缓缓开口：“你该走了。”
自始自终没有伸出手，朝他施舍或怜悯，从他口中吐出的声音似远似近，带着不属于凡人的空灵，诱人听从。
“离开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不要回头。”
“......”
清脆的叮当声，缠身的锁链晃荡落地，血水爬过铁锈，在无人的地牢中蜿蜒......
_
“药仙？”
三人都不是愚钝之辈，顿时想明白了其中猫腻。
柳清歌面色不太好，大约是被心中那个猜测影响了，但苦于只是一个猜测，尚且无处举证，只道：“药仙的身份确实古怪，但因何而得这层身份也未可知。”
沈九语气轻松，扇子一晃一晃的，道：“不是身外之物，只能从他自身找原因，相貌？品德？体质？”
他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但无论是什么，至少得见到本人才能确定。”
其余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几分沉重。
他们根本不认识那个所谓的少爷，如今被禁足在这一方小院子里，更是难有机会与府上除了下人以外的人有接触。
“看这府上作风，打听来的消息估计也做不得数。”
毕竟听那侍女说的，连自家少爷是否被掉包了都不清楚。
“只能等着......或者寻一个机缘。”
屋内三人都陷入了沉默，说来说去，最要紧的还是如何让那老爷解除对他们的软禁，或是真要硬闯出去。
既是针对修仙者的阵法，沈九和柳溟烟自然来去自如，但两人即便有心在府邸四周调查，柳清歌也绝不会让他们冒那个险。
见众人愁眉不展，沈九斟酌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其他两人：“什么办法？”
“或许可以制造混乱，趁乱逃出去。”
沈清秋缓缓说着，以茶水做笔，在茶桌上圈点写画出计策：“当然，靠我们几个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修仙者内斗，说不定他还乐得把我们关起来斗个两败俱伤。”
柳清歌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他写下几字，然后重重圈了起来，顿时眼前一亮：“你是说，从她身上？”
沈九勾唇：“对。”
柳溟烟也探头看来，见两人都把目光放在表示着府邸外闹事的那名老妇人身上，目露愕然：“她？”
两人相视一眼，柳清歌向她解释道：“说起制造混乱，与其无中生有，不如先把这现有的浑水搅上一搅。”
沈九点点头：“说不定还能得知一些这府上少爷的事。”
柳溟烟顿悟，但想到一处疑惑：“虽说她每日都会来府上闹，但远不到惊动后院的地步，我们又如何趁乱逃出呢？”
柳清歌也是担心这点，这两日守着后院的护卫并未因前院闹腾而有所松动，几十双眼盯着他们动作，也就在轮班时有所松懈。
“时间对不上。”柳溟烟叹了口气。
轮班多是下午和晚上，因此他们也只在这两个时间段碰面，但老妇人却是在早上来王府，因此他们没法趁着轮值，借前院混乱之口离开。
沈九神秘一笑，让他们不必担心。
“那老妇人爱子如命，却也畏惧权势，如今她前来闹事，想必也得知一些隐情，求给他儿子一个交代，但要是事实不如她所想呢？”
柳溟烟睁大了眼：“难道不是......”
沈九笑而不语，放下杯盏，说道：“不早了，柳姑娘回去歇息吧。”
柳溟烟欲言又止，想来被这般吊胃口实在是不好受，但一旁的柳清歌给了她一个眼神，柳溟烟犹豫片刻，从墙上那个洞钻回自己的房间。
支走柳溟烟。柳清歌将眼神落在沈清秋身上，抿了抿唇：“你还知道什么？”
沈九也卸下笑脸，垂眸道：“不多，只是凭我个人猜测。”
柳清歌还想再问，一把扇柄抵上了他的肩膀，将他压着微微往后靠上座椅。
另一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难得独处，不叙旧一场吗？”
柳清歌一愣，随即微微侧过脸，说道：“你又不记得，算什么叙旧？”
沈九不在意，说道：“你告诉我，我就记得了。”
又来了，柳清歌在心底叹了口气，心说我说了你也不信。
毕竟......那段时光，美好得太过荒唐。
柳清歌面上不显，只是眼神微滞，沈九一眼看出他的神思已跑到九霄云外，这种只有别人记得过去的自己的感受，实在让他不爽。
沈九收回扇柄，改用手去捏他的下巴，触及的温热让他回过神，后退躲开。
指尖擦着下巴而过，那片温热转瞬即逝，沈九的目光暗了暗，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指。
柳清歌则暗自心惊，这人总是这般没分寸，害他总忘了这人是个记忆全失的家伙。
哦不对，有些还记得，比如那个玩笑的小名......
柳清歌脸色染上些许薄红，连带着看眼前这人不顺眼了，将茶杯重重一扣，疑有送客之意：“明日还有要事，还请回吧！”
沈九挑眉，想到什么，说道：“确实还有事，不过，这么着急赶我走？”
他步步紧逼，柳清歌被他逼坐在椅子里，仰着头微张着红唇，因紧张而身体僵硬：“沈九你——”
“嗯。”沈九低垂着眼静静地看他，微热的呼吸喷薄在面上，他看着身下的人不安地躁动，启唇，“柳清歌，我们是什么关系？”
柳清歌微微瞪大了眼。
沈九只看着他，没有其余动作，只维持着暧昧的距离，问道：“你我以前，是什么关系？”
他不等柳清歌回答，就独自猜测起来：“师兄弟？结拜金兰？”
沈九笑了笑，说道：“总不可能是相好吧？”
宛若当头棒喝，一盆凉水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将他刚燃起的丝丝情愫浇了个彻底。
半晌，柳清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你为什么会觉得......”
沈九疑惑地看了他两眼，抬起身拉开两人距离，那原先就破碎掉的旖旎氛围碎得不能再碎。
他像只是不经意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又天真如未经人事，眨着眼求问：“这是一想就不可能的吧，我想你应该和我一样，都是心悦女子的。”
他说道：“虽然我此前对你诸般误会，但想来，断袖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你我也不该做的。”
话语无意却伤人，柳清歌脸色又白了几分，沈清秋看在眼底，心中发笑，凑上前去：“当然——”
“咔嚓。”
墙板竟是被猛地折断了，柳清歌脸色阴沉，眸色发暗，一只手还按在墙上：“是你自己走，还是我送你回去。”
沈九：“......”
显然柳清歌说要送他回去不会是从正门送他回去，沈九生怕他一言不合把两人房间隔着的墙也打个大洞，脚下生风地溜了出去。
人刚一走，柳清歌才从正门收回目光，胸膛起伏减缓，缓缓坐了下来，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柳清歌，你真的喜欢我？”
“喂，是你先喜欢我的啊，我准了！”
“沈九，那个女的是谁？”
“谁啊，我的追求者？不认识。”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我可没说。”
“柳清歌，我没空和你玩。”
“......玩？”
“......”
“你能不能别喜欢我？”
“......”
“......”
回过神时，茶盏已送到嘴边，柳清歌一怔，冰凉的茶水入喉，打消了最后一丝复燃的心绪。
那场争吵的内容已然模糊，只记得在那之后他们又打了一架，他跑出学堂，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傍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还在想如何面对沈九，面对其他人时，入目是火光冲天。
他脑子一下就空了，反应过来立刻喊人救火，自己也披着湿衣冲进火场救人。
天灾**当前，顾不得其他情绪，他只知道自己要救人，但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确实没有缘分，火势愈烧愈壮，他却没有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柳清歌只能安慰自己说不定是被别人救出来了，说不定那个人也和他一样还没回到学堂，说不定说不定......
“里面还有人！”
柳清歌猛地抬头，火光中那抹熟悉的身影被火舌燎过，眼看着火势即将蔓延，柳清歌推开其他人冲了进去。
“沈九！”
沈九抬起头看着他，静静伫立在唯一没有被烧到的角落。
柳清歌没有察觉到不对劲，情急之下去抓他的手：“快！跟我——”
走一字还没来得及说得出来，手腕蓦地一痛，以一个不太正常的角度弯曲着。
“......？”
柳清歌愣愣地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面前的人双眸通红，眼里极尽淡漠，看他就好像在看一个死物。
余光中似乎有什么在晃，柳清歌侧头看去，那双手里拿着的分明是......火折子。
“......是你做的？”
沈九歪了歪头，柳清歌看到他皱了下眉，然后把他往后一推。
柳清歌一不留神，手臂被烫了一下：“嘶——”
他捂着烫伤的手臂，就看见沈九似乎伸出了手，多年后回想，柳清歌总觉得那时候沈九是要将他彻底推入火场之中，但不知为何，在最后一刻，浑浊的眼里染上了一丝清明。
“柳......？”
满眼空洞，又逐渐灌满痛苦，沈清秋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后退，倘若不是柳清歌拉着，只怕背后也要烧伤一片。
那几步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柳清歌只轻轻一拉，那人就摔倒在他怀里，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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