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搬进了高三教学楼。
那一年学校换了领导班子,本来文科生一直都是在迎朝楼的,这一届却被安排到了中明楼。孟寻所在的文七班正好就在李纵曾经待过的教室。
以“高三生”身份从教室前门进来的第一天,孟寻站在门口很久,看着昏暗狭小的教室渐渐地被光照亮,坐满了人,一粒粒细小尘埃在泛着书本油墨香气的空气中浮动,一时间恍若隔世。
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着的是他们班仅有的七个男生里个子最高的一个,叫周贤学,是个刚从外地转来的艺术生。
高瘦,白净,漆黑头发,桃花眼,同样也有一张十七岁少年忧郁的侧脸。
孟寻坐在最前一排,埋着头写着好像永远都做不完的数学卷子,时常会幻想着李纵就在自己身后。
教室最后一排靠窗那个位置上,不是周贤学,而是李纵。
每每这样一想,就会突然的全身充满力气。
高三真的很苦。
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迷迷糊糊站在镜子前,一边刷牙一边背着贴满镜子便签上的英文单词,吃早饭的时间要用来看那本厚厚的作文素材。
七点钟到了教室,里边早已乌压压一片坐满了人,大家都睡眼惺忪,伏在桌上争分夺秒奋笔疾书,空气中充斥着速溶咖啡的味道,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书页翻动和圆珠笔在纸上走过刷刷的声响。
一天八节课,从早到晚,没有一刻能停下来喘息。每个老师都把“你们现在就是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候”挂在嘴边,甚至恨不得将这句话纹在每个人的脑门上。
每天走进教室,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教室后面黑板上那行红色大字:【多拿一分,干掉千人。】
每回看见,心脏都会不争气地颤一下。
多么害怕自己就是那个被干掉的倒霉蛋。
高三也是人生中睡眠质量最好的时候。
课间那一两分钟,无论周围多吵,趴到桌上就能秒睡。
忘记是谁说的“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温渺渺打着呵欠说道:“迟早有一天,姑奶奶要在床头刻上我的墓志铭。”
孟寻:“?”
温渺渺咬牙切齿:“请勿打扰我的亡魂!”
为了节省时间,孟寻主动提出由走读变为住校,从此两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
某次回家的时候,发现学校对面那家奶茶店的名字从“优优奶茶”变成了“幼幼奶茶”。听说是因为老板谈恋爱了,女朋友叫“幼幼”。
孟寻站在路口,看着老板指挥着工人们换上新的招牌,不由得感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被温渺渺说这一年她变得更安静,也更容易伤感了,孟寻想,也许这就是长大了吧。
高三的时间过得很快。
一眨眼就进入2014年的尾声。
又到了平安夜。
因为周贤学的出现,文七班难得热闹了些,除了同年级的女生,还有很多高一、高二的学妹也过来给他送礼物。
如果是世俗意义上“漂亮”的女孩,他会笑着收下,并和对方交换联系方式。
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则会被他毫不客气地羞辱一番。
孟寻上了个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一个胖胖的女孩哭着从教室前门冲了出来,和她擦身而过跑掉了。
进门后听见班上男生们正凑在一起笑着讥讽那个女孩:
“这女的得有两百斤了吧,周哥真是好福气啊!”
“卧槽,第一次见到这种肉装坦克,感觉她一屁股就能把我坐死了。”
“其实把灯关了也不是不能凑合玩玩,我看她胸和屁股都挺大的,玩着肯定贼爽。”
……
作为男主角,周贤学一脸嫌弃:“长得跟猪一样,还有脸在这发骚,看一眼她我就想吐,今天的午饭都不用吃了。”
孟寻再也听不下去,一股火气直冲头顶,胸脯剧烈起伏着,她想也没想,直接冲了过去,抓起旁边桌上厚厚的词典对着周贤学那张脸用力砸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众人一下愣住,教室里顷刻间鸦雀无声。
好几秒后,周贤学才反应过来,当即推了她一把:“妈的!臭婊/子你疯了是吗?”
孟寻被推得一个踉跄,后腰猛地撞上了身后的桌角,疼得她瞬间脸色惨白。
“道歉。”她仰起脸来看着对方,神情固执而坚定,一字一句:“你们欠刚才那个女同学一句道歉。”
大家都十分惊讶,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着柔弱又安静的女孩,瘦小的身体里竟有这样的勇敢和倔强。
“呵,真搞笑,”周贤学指着她的鼻子:“我告诉你,别他妈以为自己是个女的,我就不敢动你,艹你妈的,女的我照样打!”
孟寻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尾余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挤开重重包围冲上前去,一巴掌“啪”一下重重呼到了周贤学脸上:
“王八羔子你吓唬谁呢?”
温渺渺转过头来,着急忙慌察看孟寻全身上下:“没事吧?他打你哪里了?”
“没事。”
孟寻低头一看,才发现右边手肘关节不知何时擦破了皮,点点鲜红血珠冒了出来。
“都出血了!还说没事!”
温渺渺气得眼睛都红了,转身撩起袖子又冲了上去,将毫无防备的周贤学一下推到墙上,一手提起他的衣领,紧接着一拳又一拳对着他那张脸抡去:
“狗东西!让你打我家孟孟!你死定了!姑奶奶我今天一定要打死你!去死去死!”
谁也没有料到,这样一个扎着双马尾、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萌妹打起架来居然会如此凶猛,让周贤学这么一个一米八的男生都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压在地上双手紧紧护着脸哀嚎着。
围观的人都看得呆住了,一时之间谁也不敢上前去拦,生怕被无辜波及。
孟寻最先回过神来,赶紧上前试图将温渺渺从周贤学身上拉开:“渺渺!别打了!够了够了!”
可温渺渺此时此刻正在气头上,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她毫无章法,对着周贤学又是扯头发,又是拿指甲掐他肉:
“服不服!王八羔子!姑奶奶我问你服不服!”
其实学生之间打架这回事,根本不看双方的体型和力量孰优孰劣,往往拼的是谁更加不要命。
不到两分钟,周贤学就扛不住哭了出来:“痛!痛痛痛!嘶!别打了呜,我服了呜呜,我服你了还不行吗?”
混乱中,不知是谁偷偷去通风报信了,教导主任很快赶了过来,将他们两人都带走了,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经此一战,“温渺渺”这个名字在整个学校迅速传开,所有人都知道高三文八班有个能把男生打哭的暴力萝莉。
-
放学后,孟寻来到教务处。
距离温渺渺和周贤学被教导主任带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没见他们出来。门紧紧关着,听不见里边的声音。
孟寻忐忑不安,来回踱步,害怕温渺渺会被学校处分,越想越自责,如果不是她一时冲动,好友也不会卷进这件事里。
但对于自己拿词典砸了周贤学这事,孟寻一点也不后悔。
厌恶班上那群男生,厌恶他们对女生bodyshame,厌恶他们肆无忌惮践踏一个女孩子最宝贵的真心。
永远都瞧不起他们。
孟寻突然想起那一年平安夜,李纵咳嗽得那么厉害,还是礼貌地对每一个女生都说了“谢谢”。
她那会有些不解,如今却明白了当时他的温柔与认真究竟有多么可贵。
那些喜欢过他的女孩,无论过去多少年,即便到了白发苍苍的那天,一定还会记得2012年那个平安夜吧。她们一定也永远都不会后悔自己曾经喜欢过这样的一个人。
见过的男生越多,孟寻越加确定李纵果然是最好的那一个。
她打开手机,不知第几次点进他的百度百科,看着他的照片发呆,浑然不觉身后有人靠近,直到头顶上方落下一道女声——
“你还在喜欢他啊?”
孟寻回头一看,是隋遇。
对方幽幽出声:“喜欢这样的人,会很辛苦的。”
但是,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很辛苦的事情。
孟寻这样想着,没有开口。
这时温渺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突然从两人中间冒了出来:“你们在说谁啊?什么喜欢?谁喜欢谁了?”
“她跟李纵啊,”隋遇说:“怎么,你不知道?”
温渺渺瞪大了眼,一时没有控制住音量:“孟孟喜欢的人不是司钦北吗?什么时候变成李纵学长了?”
“嘘!”孟寻慌忙用手捂住了对方的嘴。
“她一直喜欢的就是李纵啊,怎么可能会是司钦北那款?”隋遇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温渺渺:“也就你这傻子看不出来。”
温渺渺一下掰开孟寻的手:“孟孟,她刚刚说的是真的?”
孟寻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嗯。”
温渺渺瞬间炸毛:“所以她早就知道了?只有我一个人傻傻的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是吗?”
孟寻赶忙拉住温渺渺的手:“不是,渺渺你听我解释——”
可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对方用力挣开了。
视线中,温渺渺红了眼圈:“孟寻你太过分了!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
女孩之间的友谊很奇怪。
自古以来,在男人撰写的文章里,它总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可以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写女人为了男人的恩宠抢破脑袋,横刀相对。他们一边歌颂自己如何讲义气,为兄弟两肋插刀,一边笑说女人哪懂友情,女寝四个人就能有三个群。
事实上,它也的确薄如蝉翼。
会介意很多小细节,会因为“和你共享秘密的第一个人不是我”而认为“原来你最要好的朋友不是我”,然后瞬间熄灭。
都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结构。
可在友情中,却并非如此。
温渺渺单方面开启了自孟寻与她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冷战。
具体表现在,温渺渺不会再在早读课后跑来七班后门口伸长了脖子找孟寻,强行塞来一个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奶黄包或者茶叶蛋,不会再在课间短暂的几分钟拉着她一起去厕所或者下楼打热水,不会再在放学后拽着她去看帅哥并美其名曰“缓解学习压力”,不再一有机会就黏着她说个不停。
孟寻再迟钝也明白,这回温渺渺是真的生气了,也是真的会做到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再也不会理你了”。
这就是“绝交”的意思了吧?
她不敢想,也没有时间去想。
“高考”这座大山紧紧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在它面前,似乎其他所有问题都可以暂时抛到一边。
少了温渺渺在一旁叽叽喳喳,高三更苦了。
孟寻不记得自己究竟做完了多少张卷子,用完了多少本草稿本和多少支晨光笔芯,只记得每天在晨曦中低下头去写题,再抬起头时外边竟然已经黄昏。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接踵而至,还没来得及为上一张考完的卷子订正,下一张散发油墨香气的卷子又发了下来。
时间的流速太快,怎么也抓不住。而成绩单上的数字却上升得无比缓慢,年级排名总是徘徊在那个区间,几乎没有什么变动。
班主任每天都会叫人去走廊上谈心。
尤其是像孟寻这样偏科严重的。
“如果到了高考你的数学成绩还和这次月考一样,就上不了本科了,自己好好想想接下来得路怎么走吧。”
上不了本科,人生一定就会彻底完蛋了吧。
到了那时,又该怎么面对一直对自己抱有期待的爸爸和妈妈失望的眼神?
这种恐慌和愧疚,无时无刻折磨着她,让她不敢停下,甚至在多年之后,还是会让她从噩梦中猝然惊醒。
就这样一边努力着,一边又茫然着。
完全不记得从2014迈入2015那个晚上了。
2015年1月31日,距离放假还有一段时间,那天夜修时突然听见后桌女生惊呼出声:“天呐”,然后就听见了那个许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见过的名字——
狗仔拍到,《问剑》剧组在拍摄一场高难度的动作戏时,工作人员没有拉好威亚,导致两个演员都从半空摔了下来。
其中一个就是李纵。
“……送医院了……骨折……说不定以后都站不起来……”
尽管她们说得特别小声,断断续续的并没能听得多么清楚,但从语气也能判断出来情况真的很严重。
一只大手猛地攥紧她的心脏,孟寻呼吸不上来,大脑一片空白。
四周所有声响全都消失了,偌大的教室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就连头顶上方灯管似乎都熄灭了。
她的世界陷入昏暗,万籁俱寂。
他受伤了……
孟寻满脑子盘旋的只有这一个念头。
等回过神来,早已满脸是泪。
周围的同学都埋着头争分夺秒奋笔疾书,整间教室安静到只听得见书页翻动“沙沙”的声响。
白炽灯干燥光线折射进她的眼底,不断刺激着泪水继续分泌。
孟寻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无助感,猛地站了起身。
冒着被教导主任拉去教务处批斗的风险,在这个所有人都必须呆在教室做题的时间,不顾一切冲出了这座牢笼。
在操场上狂奔。
一圈又一圈。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跑到筋疲力尽,跌倒在地,手心被粗粝沙子磨破了皮,鲜红血珠冒了出来。
眼泪都流干了。
却还是想不出任何解决的办法。
视线落在远处被紧紧关上的学校大门,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要见他。
只有亲眼见到李纵,自己这颗心才能落回原来的位置。
尖锐指甲陷入掌心,不断渗出的汗让伤口更疼,孟寻却浑然不觉。
她捂着胸口,拼命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短暂的几秒钟里,已经想到了该用什么理由和怎样的语气和值班老师请假。
孟寻擦干眼泪来到办公室找老师,用生病这个理由顺利拿到了出校门的假条。
而后以最快的速度回了一趟宿舍拿钱,临走之前心念一动,从衣柜里取出了那件原本属于李纵的校服外套。
下楼时竟然碰到了温渺渺。
尽管急着出校,尽管她们也许已经不算朋友,孟寻还是停下脚步:
“你——”
温渺渺单刀直入:“你要去找他,对吧?”
孟寻一下怔住,不知道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刚才看见你在操场,”温渺渺不自在地别开了眼,“搜了下微博就知道了。”
孟寻轻轻点了下头:“嗯。”
“横店那么远……”温渺渺从裤兜里翻出来卷在一起皱皱巴巴的钱,强行塞到孟寻手里,“支付宝刚也给你转了,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你——”
她顿了下,认真看向对方眼睛:“注意安全,有事就call我,我一直都在的。”
孟寻想说不用,可温渺渺根本不给她机会,说完就转身迅速跑了。
留下她一个人愣在原地。
孟寻回过神来,垂眼看着手里那一卷钱。好几张,红的绿的蓝的,里边还夹有硬币。
数了下,一共是一百九十六块七角。
温渺渺曾经说过,她妈妈一个星期固定给她50块,如果周末帮忙做家务一次会给10块。这些钱她除了用来吃甜食,还要用于买明星海报、唱片之类的,常常不够用。
记得两人还没闹别扭之前,温渺渺说自己从现在开始要节省开销,戒掉奶茶,攒钱等考完试后就去看演唱会。
所以这196.7元是温渺渺攒了很久很久的私房钱,是她的全部所有。
而现在,温渺渺把这些毫无保留都给了她。
孟寻又想哭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女孩之间的友谊更为坚固也最为可靠的东西。
她们永远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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