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小萌回尚衣库的第一日便被皇后召见。
他头戴幕篱，于宫内穿行不免为下朝的官员注意，惹得议论纷纷。
“瞧，大红人上值了。”
一行官员见元小萌推动轮椅爬坡的笨拙模样，三两私语。
“身残之人侍奉皇家简直闻所未闻。”当中的红袍大员于高台负手而立，朝着元小萌的方向狠狠啐了口痰。
“大人有所不知，他何止是身体残缺，他啊，实则是靖王豢养的弄臣。”
红袍大员登时竖起眉毛，他原先只当元小萌是靖王的门客，现在听同僚们或嘲弄或鄙夷的语气，终于参透更深的含义。
靖王不学无术乃是朝中-共识，自新皇登基弹劾的本子就不曾断过。近年靖王南下剿匪，执令监察，拿出了些魄力和本事，都道靖王原是扮猪吃老虎，还叫恩师封太师暗自提防了月余。如今却以后院的人来博天子欢心，可见内里仍是草包。
“大人们低声些。”队伍最末的蓝衫官员小跑上前，眼神示意后方，“靖王在后头呢。”
“靖王纵使位高也无理。他纵容后宅为祸超纲，我定是要参上一本。”红袍大员捋了捋花白胡须，甩袖以示不屑。
“我听闻这瘫子因易服之事招惹民怨，险些被当街烧死，竟还有胆回来，想来是吃得教训不够。”
“据说是伤了脸，看他以纱遮面大抵不假，也不知道靖王是否会因此厌弃。”
“靖王厌弃是迟早的事。毕竟他心里只装着谪仙下凡一般的长宁公子。”
蓝衫官员缩缩脖子，他刚从外调至京城，还未理清这里的势力划分，见谈话越发大胆，担心惹火上身，稍稍往旁边躲了躲。
这群红袍官员自恃位高，谈论间并未压低音量，叫元小萌听了大半。他内心苦楚，众人都道他攀附权势，巴巴儿地回来上值，殊不知靖王不愿保他，除了抱紧皇权的大腿，他别无选择。
他到皇后处，曹内侍将其引至外间等候。隐约听见屋内女眷在谈话，曹内侍示意元小萌稍候。
“皇后嫂嫂，我看您最近气色不大好，特意带了长白山参来，最是补气益血。”
“忠王妃当真有心了。”
蒙煜晴娇笑，又道：“虽气色不好，但觉得嫂嫂似是丰腴了不少，可见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若是古人偏执于纤瘦之姿，蒙煜晴这话便是僭越。元小萌抿唇，替蒙煜晴捏把汗。
“确实。”所幸皇后并未怪罪，“觉得衣裳越发紧，所以召了尚衣库的人来重新量体裁衣。”
内室珠帘掀开，一个宫女朝元小萌招了招手。
元小萌至帘前，朝着正中作揖行礼，朗声道：“尚衣库元小萌求见。”
“进来说话。”
宫女得了令，推元小萌入内。
蒙煜晴见了元小萌眼眸微微睁大，但顾及皇后未当场发作。
“怎么就你一人前来？”皇后拧眉。
尚衣库是闲职，又算是近臣，不少亲贵疏通关系让自家儿孙入值。原先一帮人跟着封岑，既捞得着油水捞，又敬畏封岑家世，自是一派和气，其乐融融。可元小萌一来，封岑倒台，人人自危，且大家都对元小萌的出身很是看不上，无人与之亲近，更无人敢同其言语，元小萌在尚衣库便是光杆司令。
“尚衣库事务繁忙，同僚们都去忙旁的了。”
元小萌这话漏洞百出。近月无节无庆，应当是尚衣库最得闲的时候。但皇后并未拆穿，而是指了身旁的贴身宫女给元小萌帮忙。
元小萌解开轮椅上的锦袋，拿出皮尺，托宫女替皇后量体。
蒙煜晴见状欲起身回避，皇后道：“无妨，自家人不必拘泥。”
蒙煜晴乖巧点头，端起茶杯，小口啜饮。
宫女先是量了肩臂，然后双臂环绕腰间，小心翼翼拿皮尺松松箍了个大概。元小萌执笔记录数据，皇后确实身量见长，尤其是肚子……
量体结束，皇后着元小萌留下商议衣服细节。蒙煜晴懒得听这些，借口有事，先行离开。
珠帘放下叮铃作响，皇后端坐上方，她呷了口茶，“易服一事叫你受苦了。”
若不是天生残疾，元小萌肯定跪地磕头如捣蒜，大唱忠心不二。
“我不承想朝堂对此反对如此激烈。”
如果说易服改服是新皇意欲掌权的试探，那么坚决反对就是老臣们的态度。
皇后深感道阻且长，不由叹气，“往后你恐怕是更难。”
元小萌下定了决心要抱紧皇上皇后的大腿，誓要卖乖弄巧，巴结讨好，以期皇上皇后对他有些许怜悯或好感，不叫自己暗地里被人结果也无处申冤。
他正色道：“皇后娘娘委以重任，元小萌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这话一出，皇后反而不会接了，这视死如归的铿锵语调与嵇暮幽话里的胆小贪生的形象大相径庭。转念一想，估计元小萌是看退无可退，故而生出了勇气。但这绝境中的勇气难得，她心生赞赏。
“有你这句话，我很欣慰。”皇后着宫女为元小萌看茶，“但论起这次的事，我总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皇后发自真心的话元小萌却不敢乱应，额头紧贴膝上，无比恭敬。
皇后心中摇荡不忍，扶了一下元小萌的胳膊，元小萌顺势起身。
素手撩开遮挡容颜的纱帘，皇后看着结痂泛紫的疤痕倒吸一口凉气，旋即抬手，有内侍承上一个螺钿镶嵌的托盘，上置一瓷盒。
“这是上好的烫伤膏。你拿回去匀面，别叫留了疤。”
元小萌双手举过头顶，虔敬收下。
“我看你这伤得不轻，靖王可着人在看？”
“承娘娘关心，已在医治。”
“是哪位医师。”皇后身边有位从民间来的治烧烫伤的大手，心说若是靖王安排的人不得力，可以暂时指到靖王府任凭差遣。
“妙医仙。”
竟是他！皇后莞尔，“那我这烫伤药真是多余了。”
元小萌以为自己说错话，赶紧又以头抢膝。
“不必如此拘谨。”皇后说罢坐在同元小萌几乎平行的侧位的紫檀圈椅上，饶有兴致地打量元小萌，“早先长公主说靖王待你不同常人，我只当她玩笑，现在看来确实……”
元小萌暗自撇嘴，可他忘了自己正埋首行礼，纱帘垂落，下半张脸的小表情已被皇后看在眼里。
皇后了然，不免心疼。嵇暮幽先是靖王，再是他自己，因此哪怕对元小萌存了感情，还是不得不将其推出来。从眼下形势看，元小萌乃众矢之的，他自觉为靖王利用心生不满实在是人之常情。
“妙医仙医术高明，且轻易不愿出山，靖王是花了大心思的。”皇后宽解。
这层元小萌也想过。但他觉得皆是因为自己尚有利用价值，否则嵇暮幽定不会管他。
这话只能点到为止，再往下不便深聊。
皇后敛眸，视线从腹部一带而过，“新衣腰腹部留宽裕些，袖口收窄，衣长便宜些为好。”
元小萌一一记下。
折腾一上午，腰背酸胀，皇后道：“若无事，便退下吧。”
宫女上前将他推出。走到了珠帘处，元小萌忽回头道：“皇后娘娘还是请位太医来看下更为妥当。”
“嗯？”皇后喝茶的手顿了顿。
“臣思量，皇后娘娘许是……”
皇后笑着将手指竖在唇中，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元小萌即刻噤声。
宫女将元小萌推至宫道上，烈日当空，元小萌却觉得周身寒气四溢。他活动了下僵直的手腕，往回尚衣库的路上机械似的滚动车轮。
“等你好久。”忽然一条胳膊横在元小萌面前。一个粉衣侍女从墙角的阴影里跳了出来，不容拒绝道：“王妃要见你，与我来！”
侍女快步向前，元小萌跟得吃力。在一坡前，侍女止步，指了指上面的亭台，道：“喏，你上去吧。”
这摆明了是在故意刁难他，可又能怎样，元小萌只得奋力摆动双臂，把自己运上去。
蒙煜晴吃着点心，品着新茶，看戏一般瞧着。见元小萌偶尔脱力滑下去一截，不时拍手取乐。
元小萌好容易上去了，蒙煜晴却掩着口鼻，叫他离远些，“天气还未大暖，你怎味道这样大。”
元小萌心说这是男人味，手底下却乖觉地操纵轮椅退了一米多。
“找你来也无其他事，主要是关切皇后嫂嫂的身子。”蒙煜晴挑起一块桃酥，细细咀嚼，“皇后嫂嫂丰腴不少，是否是身体不适？”
“吾只负责量体裁衣。若是关心皇后娘娘王妃应当去问太医院更为妥帖。”元小萌心中警铃大作。皇后若想隐瞒孕事有更为周全的方式，偏在蒙煜晴面前召他来量体，可又警示他不得外泄……他想不明白，但知道此刻最好撇清干系。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如临大敌。”蒙煜晴直翻了个白眼，太医院铁板一块，她要是能探查出口风，何必亲自跑来。
元小萌连道不敢。
蒙煜晴记得第一次见到元小萌时他不是这样啊。万寿节那会儿，他还只会躲在嵇星阑裙子边上暗自神伤呢，现在居然敢推诿回避了！可见本质就是个刁钻滑头的奸人！
蒙煜晴将银质小叉丢在盘中，没好气道：“就知道问你一个瘫子也问不出什么，滚吧，滚回你的尚衣库。”
如此侮辱，元小萌尚能安之若素，行礼告退，流程丝毫不差，反叫蒙煜晴气得不轻。出了宫，她的车架未回忠王府，而是改道太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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