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确切感知到的谷展怀心意,后有误以为樊循之心悦自己,狄玉仪不由想起及笄那年的细碎过往。
是和顺二十二年,有人为她婚事操碎了心,才开年便写了奏折呈到和顺帝眼前,想将她嫁去羱国,声称是为止息战乱。
和顺帝批复一句“自有考量”,按下不提。
他从来都拒绝和亲,认为那是无能者的妥协之举,又因对德容仅存的几分顾念,也无意让狄玉仪下嫁。他将目光放在朝内。狄玉仪嫁的人既不能位高权重,也不能是畏缩无谋的小官,否则不堪为己所用。
狄玉仪知他须仔细挑选,选出个既忠心能干、又毫无野心的人。西丰未得安宁,和顺帝还须审慎好时机。最佳便是赶在停战时赐婚,否则他也难保父亲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如此便一拖再拖。
及至春日,狄玉仪办完笄礼,明里暗里有人开始试探和顺帝反应。
多是些甲第连云的商贾,也有并无实权、名头却听来响亮的官宦人家。他们三五不时前往长公主府,迂回些的只送礼示好,直接点的干脆捎上家中儿郎的庚帖。
凡稍有权势的,皆巴不得离长公主府越远越好。便是在这府门前多停留一会儿,也有可能被人扣上“攀附”的帽子呈上御前,遭和顺帝猜忌——更不用提他们心知肚明,这长公主府实则无甚好趋附的。
只需想想那敬春林,当中九成九的人皆会老实。
且不说他替和顺帝上了十几年战场,到头来仍空顶个驸马名头;就说他分明早早替女儿定下婚事,却只能在和顺帝默许下应付上门说亲的人……凡有些凌云志的,哪里还想往前凑?急着做下个敬春林、自断前程不成!
和顺帝既睁只眼闭只眼,长公主府的门槛便越来越薄。更有的,并不自己上门,尽数交托给媒人游说。
他们自然很快发现,无论和顺帝是什么心思,长公主与驸马却真真是两块绝不退让的铁板。任谁上门都以礼相待,静等他们唾沫横飞讲完,再不厌其烦重复:“小女已许婚事。”
眼见无从下手,他们转而轮番设席备宴,再叫家中小辈往长公主府递帖。父母不允又如何?少艾情谊最是难挡,若郡主自个儿看上谁了,铁板再硬也无济于事。
诗会、赏花、踏春……什么名头都有,堆在长公主府的邀帖都能摞出一座小山。便是将狄玉仪分成几块,也没法在各家都放上一块的。她便只拣些与父亲母亲有过往来、或实在不好回绝的应邀。
去了才知,无论安上何种名头,最后尽会变成吟诗作对、弹琴泼墨。
狄玉仪必是逃脱不了的,抚琴作画倒能应对,于作诗一道,她却无有多大热忱。她没有亟待抒发的情感,对着平康这些看厌了的景致,更是没有咏物的心思,最后便是千篇一律颂花赞草。
至多可说用对韵脚、未曾离题,然那些虽作不出文采斐然的诗句、却算得上是言之有物的人,倒反过来品评起她的诗句。说得有鼻子有眼,连他们自己都快深信不疑。
“实在无聊得紧!”每场都相差无几,狄玉仪也记不清是哪一回,她归家后同母亲抱怨,“自觉风流便算了,还要将我也当做听不得实话、夸两句便能飘飘然的人?”
“当我瞧不出来呢,他们眼中一丝真心未见,却指着我几面便能倾心,再同他们私定终身。”狄玉仪翻动榻上杂书,挑出上次未曾看完的那本游记,歪斜其上阅览起来。
德容长公主替她摆正翻乱的书籍,问道:“袅袅如何确认他们没有真心?”
再简单不过。狄玉仪答她:“连父亲瞧你时的一分柔情都比不得,又何谈真心?”
“你呀,便只在这院中才讲实话。”长公主坐去她身旁,狄玉仪便顺势靠在母亲身上。她手中书页被盖住,长公主说:“袅袅该当着他们的面讲,下回便不用再去了。”
狄玉仪在她两指间拨开一条缝,眼下未停,讲着自己的道理:“万一他们恼羞成怒,还得同我争辩,多烦人!”
长公主移开手,看她专注书中之景,眼中便染上化不开的愧疚,低声叹道:“什么时候袅袅方能身至其间……”
“只要你们同袅袅一起,什么时候都不晚。”狄玉仪将额角在母亲衣料间蹭了蹭,“你们先同我讲,我好好记着。到时去了,便一一验明它同你们讲的是否出入甚大。”
“对了!”狄玉仪将书一放,忽想起自己从没问过父母相识细节,干脆以此转移话头,“今日不若便先讲讲,母亲是如何心悦父亲的?”
“大约同袅袅一样,觉得平康男子无趣?”忆及初遇,长公主眉间果然舒展开来,“因此也想过,若先遇见的是个同你父亲差不多的人,还会否轻易被夺走心神?”
“母亲不会的。”狄玉仪底气十足摇头,替她回答,“‘差不多’皆是假想,其实在母亲心中,世上怕是无人能同父亲相比。”
长公主忍俊不禁,却不得不承认狄玉仪的说法。
遇见敬春林时,她二十有一,朝中人已为她的婚事递了两年折子。只因她及笄隔年,父皇便驾崩,等过了两年孝期,和顺帝却觉无人堪与亲妹相配,迟迟不做决定。
那时虽无和亲言论,潮水似的折子仍是扰得和顺帝烦不胜烦。终在和顺四年,他勒令不准再提,并在“此时南巡不妥”的反对声里,将长公主一道带离平康。
到南明的第三日,和顺帝仍因她执意带上“南明”不满,敬春林好巧不巧在这个当口撞了上来。
“我打听过了,他每日都会来这茶楼,就该出来了。”敬春林在茶楼外蹲守,同樊兴南描述那人身形样貌,嘱咐等他到了小巷再行动手。
长公主与和顺帝路过,将他的话听个一清二楚。
樊兴南问因何要打,敬春林说:“几日前听闻有四岁幼童卖身葬母,原想将她带回萍水庄,却有人先我一步。”
既有好心人,他便打算离开,告知他情况的人却唏嘘道:“真是造孽,家中有人有钱,却连副棺材都不肯打。”
“我当她是孤女,不得已为之,谁想竟是此等渣滓,宁肯将钱用来消遣!”敬春林松松筋骨,“你说该不该打?”
樊兴南一句“该打”说完,和顺帝已不再背手听着。他走到敬春林跟前,肃容问道:“若看不过,报官便是。私自殴打,将大瑞律法置于何处?”
上来便是咄咄质问,敬春林却未曾生气,竟是先看樊兴南,问他是否知情。樊兴南茫然摇头,他若知道,早在听说要打人时便带敬春林去了,哪用等到现在。
敬春林就问和顺帝:“兄弟没诓我?”
和顺帝沉声道:“你有何值当我专程诓骗?”
“有理。”敬春林不在意,认可般点头,笑着将手搭上他肩膀,“这位兄弟,你的意思是,纵我去替那幼童报官也是可行的?”
“凡民有冤、有苦,皆可报官。无论由谁去报,只要所陈经查属实,自当依律惩处犯事之人。”和顺帝拂开他的手,已是面带愠色。
敬春林总算从他言语动作里反应过来,这人或许身居高位,便不再称兄道弟,只抱拳谢道:“便多谢了!我们这就去报官。”
和顺帝讽道:“你不若先去茶楼看看。”
敬春林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只当听不出他话里带刺。
樊兴南却被这人颐指气使的态度激出火来。他上前一步就要张口,这人身旁始终沉默的女子,忽走上他二人之间,她说道:“兄长不会讲话,两位莫怪。”
她替兄长解释话里意思:“兄长早已报了官,此刻,茶楼里实则没有你们要等的人。”
“是你将那幼童带走的?”敬春林奇道,“竟有此般缘分!”
他将樊兴南拽回来,问那幼童身体如何,一切可都安置妥当,长公主一一应是。
和顺帝这时说道:“你便将她交由此人照顾也未尝不可。”
狄玉仪不解,“兄长,带她一个于你我而言并非难事,为何你总不认可?”
“我从未反对你助人。”和顺帝言她天真,“可往后你若遇见十个百个‘来儿’,都要替他们改个名字,尽数带回家中吗?”
“有何不可?”狄玉仪坚持,“若真叫我遇上,能帮我便一定会帮。”
和顺帝不欲再多费口舌,绷直嘴角喊她离开。敬春林却再次勾上他的肩膀,将人往茶楼里带,“莫要吵,兄妹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都有理、都有理,喝壶茶消消气!”
嘴上说着都有理,却在回身招呼后面两人跟上时,小声对长公主说:“你说的很对。”
说完立马将变了道的和顺帝拦住,讲这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功力深厚,不听便是枉来南明。
“我还从没见过皇兄那般进退两难。”长公主说时隐去与南明相关的细节,只讲是顺手帮了人,“他其实原就想听那‘南明一绝’的评书,既进了茶楼,走是不想走的,留又似是退让。”
聚精会神听完,狄玉仪咦道,“父亲怎像那茶楼雇来的人?”
长公主笑说:“当心被他知道,又叫你夸上十句不重样的才肯作罢。”
“母亲可不许偷偷告状。”狄玉仪小声告饶,“夸十句虽也不算什么难事,但父亲听了要傻笑一整日的。”
*
直至狄玉仪离开,除“平康男子无趣”这句更似调侃的话,母亲也未曾讲过任何一点心悦父亲的缘由,可狄玉仪知道这便够了。
无论是遇见便心生欢喜,还是往后才渐生情愫,父亲口中的“缘分”,会像那时狄玉仪尚不知晓的、南明跪过的砖石一般,一点点将母亲被平康锁住的心神勾离。
狄玉仪因而明白,若她对谁心生欢喜,只会因他本来面目。她不喜旁人矫饰出的假面,若遇见他,也自该以从前心性示人。
彼时她想,那人的所在便会成为父亲母亲之后,另一处能让自己将真话肆意脱口而出的地方……可父亲母亲离开时,似是将她从前心性一并带走。
自此,他出不出现,便也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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