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将落,樊循之闯进萍水庄后院同狄玉仪交代,隔日要登东孚山,务必换上轻便合脚的衣物鞋履。又说要趁天光未大亮之前出发,省得日头一晒、叫汗糊了满身。
“兄长是临了改的主意?”狄玉仪不明所以,“登山莫不是该人多才好?既热闹、也好分散疲累。”
樊循之反问:“既会疲累,又如何再有余力同人交谈?”
想起昨日同他争辩的后果,狄玉仪喉间又是一痒,明智停嘴。
定下卯时四刻出发,第二日便一刻也未曾多等。樊循之仗着街道无人,在马上合眼养神,狄玉仪愈发看不透他,“兄长何苦,此行究竟为何?”
樊循之摆手不答,至东孚山脚下拴好马、勉强算是养足精神时,才同她说:“只是未睡够,这叫什么苦?你一两日都等得,怎临要到了却忍不住?”
他讲便是用爬的,登上山顶也至多两个时辰,“所以莫急,很快便知晓了。”
也怠于辩驳她并不着急,狄玉仪随口捧道:“便静等兄长的精心谋划。”
“拍马也该在面上装出一丝真心。”樊循之引人上山,讲起东孚山山景胜在嶙峋繁茂,多有溪涧泉流。文人最爱前往,城中百姓也最爱带家中小辈来此寻野趣、磨心性。
越往山中去,越是深感幽静怡人,狄玉仪慨然道:“林叶茂密,又有清风,便是午时再来,想也不会太过难熬。”
“真要从午时起爬上两个时辰,谁又知晓你会不会心中怨我时机选得不对。”樊循之拨开垂至路边的枝叶,等人走过才放。他一眼看到狄玉仪额间薄汗,“惯会嘴硬。”
“我同兄长讲山间清凉,你却同我讲何时登山最佳。”狄玉仪摇头,颇有驴头不对马嘴之感,“兄长还是再讲讲东孚山趣事吧。”
樊循之倒很听话,然奇闻讲过三两件,再一张口,皆为轶事。
路过小溪,便是某声名斐然的文人曾想在此捉鱼现烤、却至日落也未曾捞上一条;路过歇脚亭子,又一文人曾在此诗兴大发,枝头鸟雀飞入亭中、正在他笔墨之上落下污秽。
眼见愈讲愈是没谱,狄玉仪打断他,“兄长可是对文人有何偏见?”
“这可错怪我了,谁叫他们最爱来此。”樊循之喊冤,“你既不喜,换了便是。”
这一换,便将文人换作身边之人——只换了名姓。狄玉仪相熟的、不熟的,凡来过东孚山的,皆被他提过一轮名字,再将杂书上看来的文人轶事安在他们头上。
狄玉仪怎知他是张冠李戴?
无他,其中好几桩,她皆在《南明闲话》上读过。看时未觉多有趣味,在这山间仅是听樊循之平平道来,怎就止不住扬起嘴角。
狄玉仪甚少登山,便是登,也从未到过顶上。到了后半段,她双腿已很是酸楚。可樊循之一个个故事讲,自己便一次次跟着笑,等因他久未续上新的而疑惑抬头时,才发觉两人已攀至峰顶。
满城风光尽在眼下,方知何为天地浩大、人之渺渺。狄玉仪为眼中南明失神许久,待一一数过它四方城门,才问樊循之:“兄长讲了这样多他人的趣事,何不讲讲自己的?”
他倚在刻有“东孚”二字的岩石上,奇道:“樊月瑶竟没替我抖落干净?”
“除兄长初登山顶那回的豪言壮语,还真未提过别的。”狄玉仪凭栏问他,“只知那时兄长尚还年幼,却不知是几岁?”
她今日笑意多得已快赶上此前所有,樊循之想让它久留一会儿,拖了须臾才答:“五岁。”
“五岁便能领会‘循心而行’,并一以贯之,很是厉害。”狄玉仪称赞,并不如樊循之所想因相同年纪、不同境遇而伤怀,还能调侃一句:“兄长有慧根,竟未有哪位大师叫你皈依佛门?”
她只无心一提,却还真是说中了。
那日正赶上重阳,南明城内半数人都来登高望远。狄玉仪倚靠的石栏彼时尚未修筑,樊循之一窜,便站到崖边孤零零立着的巨石之上。
他叉腰一指,气势万千。一番话说完,叫好的、戏谑的、让他看着脚下快些回来的……樊循之全不在意,沉浸在自己的开悟中。
这一嗓子樊循之喊畅快了,樊兴南与薛灵安却算是知道什么叫虚惊一场。高僧原也是要登高祈福的,他见樊循之很有悟性,欲要上前攀谈,薛灵安先一步觉察到他意图。
往后她都在庆幸,还好拦下了,否则以樊循之脾气,同人说上两句没准真就剃发去了。
樊循之认为她瞎操心,“便是说上百句千句,我也没有出家的心思。”
“为何没有?”
“你瞧我像是会守清规戒律的样子?”樊循之很有自知之明,“未日日犯戒便算好的。”
狄玉仪打量他歪歪斜斜的站姿,不禁失笑,夸他诚实。
笑语过后是短暂无言,樊循之站过的那块巨石就在眼前。她凝视半晌,主动提起,“约是生辰两三日后,父亲进了一趟宫中。隔日,皇上便也令我入宫。”
*
父亲仅有几回没能在狄玉仪面前藏好愤怒,那是其中一次。他或许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其实破绽百出。
他向母亲和狄玉仪道歉,别的话已她已记不大清,只知“不该提”几个字在他口中滚来滚去、没个停歇。母亲说不是父亲的错。那是谁的错呢?狄玉仪只在心里问,不懂他们为何如此难过。
她在节时去过几回宫中,虽规矩多些,却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这是她在话本里新学的词——于是她同时摇晃两人的手,拍胸脯说:“不过是换个地方进学嘛,散了堂袅袅立刻便回来。”
狄玉仪最终将他们的难过归于舍不得自己,再三保证道:“真的很快!”
入宫第一日,狄玉仪便知自己想错。
和顺帝只四子三女,学馆内余位颇多,她却被要求坐去最前边。狄玉仪在家中说得轻松,刚到馆内便因“坐没坐相”被教学先生责备好几回。临走他还要告诫,第一日尚可宽宥,再犯便要上戒尺了。
她点头,但未曾放在心上。家中夫子也常讲这话,却从没真正打她板子。狄玉仪心已飘回家中,正欲离开,被拦住去路,是除她以外唯一一个坐在前排的皇子,“你还有礼仪要学。”
狄玉仪对他的面孔有些印象,却记不得他究竟排行第几,索性只叫皇兄,“可是先生未曾同我说呀?”
“不信便算了。”他倒是笑着的,狄玉仪只觉还不如不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便像是在嘲讽人似的,他说教学先生记性很差,“除了该打你几下板子,什么也不住。”
“那皇兄又怎么知道?”
“我听到的呀。”他忽然起身走近,兴味十足道:“我还听到,你会来这,是因你父亲不想再替父皇去西丰了。”
羱国近年少起争端,战事有缓,敬春林想要卸甲归家。和顺帝眼也未抬,“有缓,非是已停。你是要朕教你‘战乱平息’该如何写吗?”
敬春林道“不敢”,和顺帝这才搁下手中奏折看他,“朕瞧你一直很敢。”
“明日便让狄玉仪进宫,与皇子公主们一道进学,再另叫女官给她补上落下的礼仪。”和顺帝轻飘飘下令,“省得她往后同你和德容一样。
“你也该知道什么才叫不敢了。”和顺帝说完,便挥退敬春林。
和顺帝复又低头,未曾见到敬春林一闪而过的愤怒,只例行前来等待考校功课的狄珩启看得一清二楚。他笃信,父皇若见到这般不加遮掩的敬春林,怒火必会比他更盛。
此时狄珩启看着狄玉仪,发现她脸上稍显稚嫩、却同她父亲极为相似的愤怒。
狄玉仪只是在想,错的原来是皇帝舅舅。但她知道这话至少不能对着眼前人讲,便压下气闷,干巴巴“噢”道:“多谢皇兄提醒,玉仪会好好学的。”
她脸上尽是不服,狄珩启认为女官教不了她,她一定会同敬春林长成一般模样。他想往后的日子或许会多些趣味,便笑纳这句感谢,第一次有了称呼,他说:“表妹不必客气。”
*
“狄珩启?”樊循之觉这名字耳熟,费劲想起,继而不忿,“狄玉仪,你管这叫只比他好上一点?蓄意挑破能安什么好心,不是想看你失态便是要拿你寻乐子。”
忽然气成这样,又一副知道狄珩启的模样,狄玉仪茫然片刻,只能想到醉酒那日,“我这又是对兄长说了什么?”
樊循之不咸不淡复述一遍,直将狄玉仪说得露出赧然。可心中仍是存疑,她不觉自己会讲这话。
“我一向很是宽容。”见她神色纷呈,樊循之指向山谷间,“你向着山间讲他几句坏话,也便算了。”
狄玉仪不应,建议他:“兄长不如自己来讲更是解气。”
“我若想讲随时可讲,都不稀得挑地方,这如何解气?”他说着,倒是给狄玉仪做了示范,说些什么“竖子”、“懦夫”、“酒囊饭袋”之类的词,管狄珩启到底犯了哪样,统统安上便是。
“又不叫你喊出来,这也难为情?”樊循之很体贴似的,“不若我先下去些,你独自骂上一会儿?”
真让他下去才是难为情,狄玉仪不等樊循之反应,已是暂将“礼仪教养”抛去一边,学着他的话念完一遍。
虽遗漏很多词,樊循之仍是极夸张地点头赞赏,狄玉仪便以为这一回算是揭过。然他又是一串不重样的叱骂,这回打头的名字竟是和顺帝。
“樊循之!”狄玉仪赶紧制止,连兄长也忘了喊,瞪视他,“这可不是家中后院,现下随时有人会登上山顶。便是天高地远,你也太随性了些。”
“这不是还没上来?”樊循之满不在乎,撺掇她一起,狄玉仪自然不应。他没坚持,忽然问道:“难道不觉心下轻松许多?”
狄玉仪一怔,胸中积郁似乎真顺着这些不甚文雅、却能快慰人心的词,一道从口中滑出,又散在山峰谷底。
“往后谁惹你生气,便像这样随意臭骂一顿。来东孚山也好,无名亭也罢。”樊循之望着狄玉仪双眸,“皆是天地为墙,任谁也无法告你的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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