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左忘放了酒杯,指尖贴在杯沿上,半晌才挪开。
一边的唐眠见自家师父都喝了,自己不喝有些不太礼貌,于是一边对贺晚道谢一边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
但唐眠以前没怎么喝过酒,更何况是这么烈的酒,酒杯还没放稳就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仿佛要咳出来了。
左忘看着唐眠皱了一下眉,然后递了一杯水过去。
“你还记得多少?”
这话是问贺晚的。
淡淡的语气,明明是问句,句末的语调却压的很低。
“嗯?”贺晚抬起头,迎上了那双深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映着烛火,却好像裹着千年霜雪。
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却包含了太多情绪,左忘分辨不出。
他从好久好久之前,记忆的最前缘开始,就没有过多的情绪,就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也都是淡淡的,没什么起伏。他自己也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毕竟喝过孟婆汤,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所以,贺晚的这个“嗯?”,左忘只能简单地理解为对方没听清楚自己的话。
可还没等再问,贺晚却开口了:“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脑子里好像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想翻出些什么,却又什么都翻不出来。现在的记忆里,开端就是就是渡灵师大人您。”
他的最后一句话,带着几分戏谑,却是实情。
贺晚喝完孟婆汤后,看到的第一眼不是问他话的鬼差,而是竹编躺椅上懒懒散散躺着的左忘。
左忘听完将信将疑,喝了孟婆汤失去记忆的魂灵眼神中或多或少带着迷离,可眼前这位,眼眸很清澈,很明亮,透着一股历经千帆却不染凡尘的灵气和一点点狡黠。
可他又说的这样真切,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左忘重新低头夹菜,“那就算灵的时候再说吧。”
渡灵师算灵能算魂灵的尘世因果,姓甚名谁,平生经历。
一顿饭吃着吃着,也只剩沉默了。
唐眠觉得这安静的气氛太过诡异,一直想找话题打破这份沉默,但看看对面坐着的贺晚,又转头看看师父,愣是一句话都找不出来。
恰逢店员过来换酒瓶,唐眠起身帮忙拿酒瓶,突然——
一声脆响——
在场所有人低头,看向地上摔成两截的骨牌——和寺庙里算卦的竹签一般,四方四正,棱角锋利。骨牌断面在顶灯照射下,反射着莹莹冷光。
那店员立马举起双手表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左忘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地上,装骨牌的木盒子摔开了盖,几十支骨牌四散,好巧不巧就摔断了那么一支。
左忘淡淡看了眼地上骨牌的式样,“你不是说这幅骨牌是九掣用过的么,怎么碎了,该不会是假的吧。”
贺晚拿酒杯的手一僵。
唐眠哭丧着脸:“不应该啊,这副骨牌是我从醴禁鬼那儿买来的,醴禁鬼没必要骗我,况且装骨牌的盒子背面还盖着九掣大人的印戳呢。”
他小心翼翼捡起骨牌和盒子,突然灵光一现:“不会是九掣大人在天有灵,觉得我用他的骨牌是亵渎了他的神灵,不想让我用?”
说着立即两手合十,胡乱找了个方向开始拜。
等唐眠拜完,左忘拉着徒弟坐下:“快吃饭,改天找醴禁鬼问问能不能修。”
最后吃完饭,那个青面獠牙的店员拿了个木牌递给贺晚。
贺晚见上面用朱笔歪歪斜斜写着数字,知道是让他结账,于是不知从哪个口袋翻出一叠纸钱,递过去。店员点了点钱,又还给贺晚几张,然后扬长而去。
贺晚看着那店员的背影,又转头看看左忘,挑了挑眉:“你们不用付钱的吗?”
“不用。”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回答。
倒是唐眠终于逮到了说话的契机:“这家店老板欠我师父人情,专门划了一个账单出来。”
贺晚:“还以为你们渡灵师有什么特权呢。”
末了,贺晚得知这家酒楼可以住店,理了理衣服就要上楼。
脚都迈出去了,却又折回来问:“你们住哪儿?我有时间去拜访拜访。”
左忘:“……”
管天管地还管渡灵师住哪儿。
一个渡完灵就要进轮回的魂灵,竟然说有时间去拜访冥界的渡灵师?
左忘:第一次见到这么闲的魂灵。
一旁的唐眠没察觉周围骤然而起的低气压,见师父不说话,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仔细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我们住在林子另一边的幽冥谷,离镇子还挺远的,也没镇子这边繁华,所以我们一般来这边——”
话还没说完,唐眠的礼貌性回答就因为他师父扫过来的眼神而被迫终止。
那眼神,冷得能刀人。
唐眠觉得自己应该是斟酌错了。
左忘没再理会唐眠,转身出了酒楼。
唐眠见自家师父走了,给贺晚很敷衍地挥了挥手,丢下一句“再见”后也跟了上去。
路上,唐眠忍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了:“师父,这魂灵也太自来熟了吧。”
自来熟得有些过分。
第二天一大早,唐眠顶着鸡窝头,打着哈欠就被左忘拖到了宸玄塔前。
宸玄塔前有块空地专门用来起阵。能力强的渡灵师渡灵可以在任何地方,可像唐眠这种半吊子只能借助阵法渡灵。
左忘和唐眠到时,前一天的女孩和贺晚已经被鬼差10099带到了。
这本该是10036的差事,可10036竟说他昨晚跌进一个大坑摔坏了腿,于是只好换人来。
贺晚换了身衣服,绿色衬衫外面搭了件灰色大衣,胸前还挂着一条重环吊坠,银色的,很是晃眼。
那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的时候,神情里尽是疏离,好像站在某个高不可攀的山巅,俯瞰山下万事万物。
山下的喧嚣热闹,却无关山巅。
可当看见左忘和唐眠走过来时,贺晚立刻扬起笑容,眼睛弯弯的,像漾起和煦微风的春三月。
唐眠第一次见变脸变得如此快的人,一眨眼的工夫,简直判若两人。
于是唐眠再度感慨贺晚不是一般魂灵。
一般魂灵,比如贺晚边上站着的那女孩,神情没昨日那么迷离了,但还是看起来木木的,就像一个高仿真娃娃。
隔了几步远,左忘看着贺晚那件介于草绿和葱青之间色系的衬衣,突然想知道这颜色是怎么染出来的。
这种绿带上冥界特有的死亡色调,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乍一看,就像是从隔了几个朝代的地底翻出来的旧衣服。如果不是样式还算正常,左忘都觉得“像”字可以去掉了。
“怎么把两个都带来了?”左忘到场后直入主题,没再纠结绿衬衣,但问完后他突然想起昨天并没有交代鬼差先带哪个过来。
于是他又紧接着问两个魂灵:“谁先来?”
“她先来”,贺晚指了指旁边的女孩,“我不着急。”
女孩什么话也没说,双手紧攥着两边的书包带子,抬眸看了眼左忘。
左忘点点头,算是应了这个顺序,然后示意贺晚和鬼差可以走了。
“还记得怎么起阵吗?”左忘退到一边,对唐眠说道。
唐眠:“……”说不记得会发生什么。
但唐眠不想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个时候不管会不会,记不记得,都不能说不。这是唐眠总结出的经验。
“记得。”
“为什么不是渡灵师大人你渡灵?”
左忘回头,看见贺晚手插在大衣衣兜里,眉头微蹙。
“你怎么还没走?”
“……马上走。”
唐眠拿出骨牌,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渡灵,不由得一阵心慌。
大阵中央是个八卦阵,唐眠让女孩站在中宫乾位上,自己站在了坤位,然后拿出骨牌,七七四十九支一一扫过,抬了抬手,骨牌便浮在半空中。
骨牌是新买的,每一支都被打磨成棱角分明的方形,很像寺庙里算卦用的竹签。只不过骨牌上什么也没有刻,也什么都没有写。
唐眠让女孩闭上眼睛,然后催动骨牌。周围霎时笼起金色的流光,骨牌开始以一种错综复杂而又玄妙的步法相互穿行、交叉,渐渐在表面显出苍劲的墨字。
但过了一会儿,骨牌并没有继续听话的走阵形,而是零散地时上时下,杂乱穿插。
唐眠双手环在骨牌周围流光的外层,指尖翻飞,骨牌还是杂乱无章地起起伏伏。
他拿余光瞥了眼师父,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万幸墨色开始显现,一个个墨字像是从骨牌里渗到表面一样。
唐眠暗松一口气。
还好关键步骤还记得。
他看着显出的墨字,扫了一遍,没有看到女孩的名字。
两种可能,一种是自己水平太差,没算出来。
另一种是因为算灵只能算与魂灵执念有关的人或事,算不出名字,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对女孩的执念而言无关紧要。
唐眠没有继续纠结是哪种可能,继续看墨字,墨字展现出的信息零零散散的,唐眠看了好一会才落手收了骨牌。
“她的执念好像跟她姐姐有关。”唐眠一句话说下来,声音越来越小,“好像”二字更是像幽灵一样缓缓地飘过。
左忘盯着他的好徒弟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天赋这种东西真的很重要。
要不然,学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会学成这个鬼样子。
左忘心里嫌弃得要命,脸上的表情本来想遮一遮,但根本遮不住。
唐眠看着自家师父,感觉大难临头。
“进魇界。”但左忘只是吐了三个字,听不出情绪。
唐眠咽了口唾沫,使劲点了点头,手再次抬起,招来一股阴风。
左忘:“……”
唐眠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情景,本来想扯出一抹好看的笑容来掩饰尴尬,可他招来的这股阴风太过猛烈,硬生生将他扬起的嘴角压了下去。
等风过了,唐眠顶着他那头更乱了的鸡窝头,心虚的看了眼他师父。
然而他师父并没有给出明确指示。
唐眠开始琢磨左忘的意思,不说话是想让他……再试一次?
于是唐眠一边偷瞄他师傅的表情,一边试探性地缓缓抬手。
“画张符吧。”左忘怕再来阵阴风。
就像要借阵法一样,画符也可以在渡灵师能力不足的情况下帮助渡灵。
唐眠立马掏出几张黄表纸,手指隔空画了几道,然后将画好的符散开。
这些符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绕成一个圈将左忘、唐眠还有女孩围了起来。
唐眠再次抬起一只手,闭眼,然后手掌朝下重重地压下。
周围阵法启动,乾坤八位上从地底各射出一道金光,直插云霄。金光逐渐四散开来,将相互之间的空白填满,金光里游走着一圈圈的符文。
等再睁开眼,天地都换了一个模样。
天很蓝,是那种很清透的蓝,还有浮云飘在上面。周围的建筑都不是很高,青砖黛瓦,屋檐下是很精细的彩绘。
唐眠还在街上鳞次栉比的房屋中看到了一个和冥界那个破客栈很像的,只不过墙上没有贴符纸,窗户旁也没有挂大红灯笼。
周围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但那些人身上穿的都是古代的衣服,哪朝哪代唐眠辨认不出来,他只知道一件事——朝代进错了。
左忘:“……”
唐眠:“……”
左忘觉得自己脑壳疼。
“你是昨晚梦到她生活在这儿?”
唐眠欲哭无泪:“师父你相信我,我真的算出来了,只不过——只不过朝代进错了。”
左忘一边盘算回去一定不能让其他渡灵师知道这件事——他一个一级渡灵师,带出来的徒弟渡灵进魇界竟然能进错朝代,这要传出去,他在冥界还怎么混。
另一边又不得不替唐眠收拾着烂摊子。
左忘甩了甩手,将还懵着的唐眠打包带了回去。
等回到冥界,唐眠觉得他师父看他的眼神里藏着把刀。
可唐眠却有着一股百折不挠的精神,一再保证再试一次绝不会出错,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这份百折不挠有些作死的前兆。
左忘已经麻木了,索性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让唐眠再试一次。
画符,起阵,抬手,闭眼,落掌,一气呵成。
唐眠觉得这次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了。
可最后落掌的瞬间,乾坤八位上射出的金光向外扩了一大圈。
于是左忘看见某个走路慢吞吞的魂灵被圈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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