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左忘就到了客栈门前,叫鬼差把陶企安带下来。
时间太早了,忘川河畔有些凄清,老婆婆大锅里的孟婆汤几乎是满的,咕嘟咕嘟冒着墨绿色的泡泡要溢出了。
陶企安大概是还没睡醒,被带下来的时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渡灵师大人,渡灵吗?”
知道渡灵师,想来又是问鬼差了。
“嗯。”
陶企安低头看见自己的衣服皱了,就扯着下摆想要抻直。
左忘也不急,转头看忘川河。清晨的忘川上笼着的白雾要更浓重一些,像从天上扯了一条长长的云盖在了河面上——人间的云,冥界的天空没有云。
反倒是陶企安不好意思了,不扯衣摆了,端端正正站好。
左忘见状拿了骨牌,一一拂过,骨牌就笼着流光,悬在了半空中。
陶企安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你站着就行。”
“那他也进魇界吗?”陶企安看着左忘身后。
左忘转过身,看见了笑得一脸质朴的贺晚。
“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吃撑了,出来溜达溜达。”
左忘一脸黑线:“现在是早上。”
“那就是昨晚吃撑了,一晚上都没消食,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就出来溜达了,你看我眼睛下面是不是挂着两个黑眼圈?”
左忘:“……”
来都来了,又不可能赶回去,左忘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贺晚一起进魇界了。
至于这个心不甘情不愿怎么定义……左忘心里自有一笔账。
一进魇界,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头顶晴空万里,暖阳普照。
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孩,坐在绿化带前的长椅上。
背后,一栋栋气势恢宏的大楼在阳光下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住院部”、“急诊”这样的字放在哪栋楼上都不会是温馨的。
那五官都没长开的孩子他们不可能认识,但那个女人他们却见过——陶企安妈妈。
贺晚哀嚎了一句:“不会又要重新来一遍吧?”
重新见证一遍陶企安从出生到死亡短短二十三年的人生。
二十三年,对普通人来说挺短的,刚本科毕业工作或者是读研,对左忘和贺晚这种冥界的鬼来说就更短了,但这二十三年确实陶企安的一生。
可若放到魇界里,就渡灵来说,这二十三年又挺长的。
左忘看着那个小婴儿,莫名有一种无力感,就好像站在故事的开头,看着主人公走向既定的结局。
“或许,我这一生就是遗憾,是执念。”
陶企安这句话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左忘有些不确定的问贺晚:“他的执念会是自己的一生吗?”
贺晚难得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半晌才说:“从出生开始就和疾病痛楚做纠缠,他应该也不想有这样的一生吧。”
“可我觉得不是。”
“嗯?”
“在冥界,还有我们上次进他的魇界,他都不像是一个”
等了一会儿,周围环境突变,青翠的树叶变成了打着旋儿往下飘的枯黄落叶,医院变成了一条长长的人行大道,马路两边堆着厚厚一层落叶,有小孩子在上面踩着玩——陶企安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在上次魇界里见过小时候的陶企安,左忘和贺晚这次很快就认出来了。
陶企安背着一个块头很大的书包,但书包里似乎没装多少东西,随着蹦跳的动作在肩上一颠一颠的。
落叶应该已经积了好几天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扫走,铺在马路上像层厚厚的地毯——各种黄色交叠错杂,很好看。
这条道上种的大多是法国梧桐,落叶黄中带点褐色,厚厚一层踩起来会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小孩子们踩得不亦乐乎。中间十几棵银杏显得有些突兀,树干很细,像是后来补栽的。没人踩银杏树叶,因为树叶很软,踩上去没声音,小孩子不喜欢玩,但有很多女孩子蹲在树下捡银杏树叶——捡回去后夹在书里。
枯黄的叶子不停地往下落,一个男生举着相机给树下的女生拍照,结果在女生看到成图后挨了一记拳头。
这条道大概不让机动车进来,大家就肆无忌惮地在马路中央踩落叶、拍照。
“左大人,那个男生手里拿的相机鬼市有卖的吗?”贺晚冷不防问了一句。
“有吧。”左忘没关注过相机,有些不确定,“你要相机干什么?”
“拍照啊。”
左忘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陶企安大概是踩叶子踩累了,乖乖蹲在银杏树下,加入了一群大姐姐的行列——捡叶子。
他捡的很认真,很仔细,叶子形状不好看的,不要,叶子颜色不均匀的,不要,叶子太大或者太小,不要。
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大概是见陶企安长得可爱,忍不住在他头上摸了一把,陶企安也不多,抬头乖乖的叫了声“姐姐”。
一句姐姐叫的那小姑娘心花怒放,看陶企安也在捡叶子,以为他也喜欢做标本,就不由分说地塞给他几片火红的枫叶和椿树叶,大概是在其他街道上捡的,临走前还不忘再摸一把陶企安细软的头发。
可惜陶企安捡叶子纯属无聊,捡了也不知道要拿来干什么,捏着一叠叶子学着刚才大姐姐,塞给了旁边另一个还在埋头苦捡的姐姐。
有了上次的经验,左忘和贺晚决定现身,对这个陶企安编制出来的世界有点参与感。
左忘上次系在贺晚腰带上的聚灵佩他还没取下来。
可等两人走进陶企安,一句“你好,小朋友”还没说完,陶企安就拽着书包带子往后退了几步。
左忘:“他怕我们?”
贺晚皮笑肉不笑:“可能我们不是好看的小姑娘。”
左忘看了看贺晚,又看了看自己,觉得也没有长得“凶神恶煞”啊。
两人无奈,只好目送着陶企安离开。
他那个书包大得离谱,遮得从后面完全看不出他有些纤弱的身体。
等陶企安的身影消失在马路尽头,周围无边无际的黄色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
贺晚转了一圈:“这是……海底?”
左忘淡淡开口:“海洋馆。”
“海洋馆?”
“嗯。”
左忘“嗯”完才后知后觉这位的词典里大概没有海洋馆三个字。
他想起陈曦那个魇界里贺晚打量公交车内部构造,也是这样的眼神。只不过那时候他打量的十分隐晦含蓄,这次确实不加掩饰、明目张胆。
其实说起来也难怪,冥界和人间虽然处在一个时间维度,但不在同一个空间维度,人间有的冥界不一定有——就比如公交车和海洋馆,冥界大概率永远都不会有。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公交车和海洋馆,那纯粹是魇界进多了。
馆里灯光比较暗,人流量又很多,左忘看了一圈,没找到陶企安。
一个小孩子看见成群结队的鱼从眼前游过,夸张地大叫了一声,被他妈妈说了一句。
炫彩的水母长廊下,几个穿着白裙子的女生在打卡拍照。白色在昏暗的蓝色背景衬托下显得格外亮,像是整个人都在发光。
左忘突然想起贺晚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背上有几团五颜六色的颜料,据说是那次染衣服时不小心甩上去的。
他突然就很想看一眼贺晚,看一眼贺晚是不是也在发光。
当他转过去的时候,看见厚厚的玻璃后面,所有的鱼都被染上了一层或深或浅的蓝色,而这片瑰丽绚烂的前面,站着贺晚。
贺晚盯着另一个方向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侧面射过来的目光。
他好像没想到左忘会以这种目光看自己。愣了几秒,笑着问:“看谁呢这么出神?”
明知故问,可他就是想听一句“看你。”
虽然他知道这句话从左大人口里说出来的概率不大。
可左忘的回答却反倒让他晃了神。
“你在发光。”
贺晚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转头看了眼一旁拍照的白裙子女生,了然一笑,然后走向左忘,伸开双臂轻轻抱住:“光借你。”
左忘没有推开。
周围人流如织,有人看到了他们,却也只是看到了,下一秒就会将目光投向斑斓的水母或是缤纷的珊瑚礁。
这抹光要是一直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左忘就嘲笑自己天真——未来谁又能预言呢,谁又能一直陪着谁呢。
贺晚的胳膊笼的并不是很紧,甚至中间虚虚隔着一点缝隙,但他还是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到了久违的温热触感。
他们曾经有过比现在更贴近的距离,中间也没有布料的阻隔,可现在他却不得不强压着收紧手臂的冲动。
他怕左忘会因为自己的冲动挣开这个拥抱,也怕自己一旦抱紧就再也松不开了。
抱到左忘觉得呼吸有些急促,推开了贺晚。
贺晚的一双眼眸里仿佛容下了从浅到深所有的蓝色,融在一起,好看的令人心惊。
左忘有些后悔刚才推开的太早了。
“左大人,”贺晚压低声音,眼尾高挑,刚要继续说什么,一声稚嫩的童声措不及防闯入——
“哥哥!”
左忘和贺晚同时低头,同时震惊,同时“陶企安”。
只是不同的是贺晚喊了出来,左忘只是在心里默默叫出了这个名字。
还是现身好,现身都不用他们找陶企安,陶企安自己就找上来了。
陶企安戴着红领巾,穿着校服,脑袋一歪,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看向贺晚:“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此刻贺晚大脑飞速转动,上至女娲造人,下至黄河流水十八弯全都想了一遍,最后目光一闪,挺直腰板,故作镇定的开口:“你牌子上不写了嘛。”
狭窄的走廊里乌压压走来一大帮小学生,这可能是学校组织的活动,一个两个全都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脖子里还挂一个牌子——上面写了学校大名,几班,姓甚名谁,甚至把班主任大名都挂了上去。
陶企安拽着自己胸前挂的牌子看了一眼,“哦”了一声,然后扬起小脸,举起一张照片:“送给你们。”
陶企安和其他同学一样穿着夏季校服,只是外面多加了件牛仔外套。
贺晚接过照片,上面是他刚刚和左忘拥抱的画面,从侧面拍的,由于陶企安小同学身高原因,两人原本就长的腿硬生生占了照片的三人之二。
贺晚满意的盯着看了一会儿,在左忘面前晃了个影儿,就揣自己兜里去了。
左忘是真的只瞅见个影,连照片上拍的是谁都没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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