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庆元二十六年,朔西风雪大作,戊原府巡抚衙门外,雪落得半尺深。几名当班的衙役第三次往照壁两侧木梁上的火把里添油,一阵狂风袭来,再度湮灭了所有火光。
衙役们叫苦不迭,连忙唤人从库房里拿灯罩来。好不容易点上火,衙门后又在唤寅宾馆内的炭火要更换了。
其中一名衙役恨骂一句:“嘚,什么都要老子来干,你们都是吃干饭的?”
说完他便急急忙忙去生火了,片时,一盆烧红的木炭被三俩当班端进了巡抚衙门西边的寅宾馆中,而先前将熄未熄的那一盆则被端到了科房,供当夜差的蹭蹭余温。新换上的炭火让这间略显寒酸的会客厅堂顿时暖上些许。
银白炭条错列,火光明灭不定,一名年轻官员闭目养神,而另一位中年官员却神态焦灼,两撇胡子翘了又翘。
人影起了又坐,坐了又起,这位中年官员是朔西布政使司布政使高子运,赣州章江人,刚过不惑之年,于朔西当差已有十余年。昏黄灯影照出其脸上的蜡色甚是难看,一双江南人的杏眼频频朝窗外探去,除了令他百般不适的鹅毛大雪之外,便只依稀可见三两点衙门点起的暗橘色火光,于墨黑的夜里兀自摇曳。
他不由得站起来,负手踱步在厅内。
“高大人。”一边的年轻官员从假寐中醒来,望向高子运,笑道:“您不必着急,抚台大人想必是被这风雪耽搁了。”
高子运回头,拱手道:“失礼了,林大人,您舟车劳顿,今晚还是先去歇着吧。”
这名身着朱红大袖官服、胸前补子上绣着蓝金孔雀、头戴三品官员冠帽的年轻官员姓林名清,字见善,是庆元十八年的进士,如今在兵部就任侍郎一职。他是今日午后到达朔西省戊原府的巡抚衙门,用过简单的晚膳后便一直等在这里。
这林见善高子运自是知晓。
十八岁高中探花,羡煞无数人,而后在翰林院任编修数年,如今被吏部堂官赏识,一跃成为朝上红人。不仅仕途前程无量,年纪轻轻便显入阁之才,模样更是生得貌似潘安,如圭如璋。其身高六尺,面如冠玉,黑发似漆,眸若星熹,只是身材略显单薄,若风中摇竹,鼻梁一痣,凭添柔情。朱红官服衬出凛然争气,言语间却谭霏玉屑,倜傥风流。如今年纪弱冠有六,仍是断雁孤鸿,在京城不知成了多少高官们的攀亲首选。
“不必,我跟大人一起等待抚台。”说罢,林清向前伸出双手,微微躬身,凑近火炉烤起了火。
“真冷啊,这朔西才十月就如此严寒了。”
“朔西地处极北,往年在九月就开始雪虐风饕,今年得蒙圣上六十大寿的喜事,风雪还来得晚了些。”
林清含笑盯着炉火,点头并不应答。随着时间流逝,他原本平静的心情却起了些微涟漪。
今夜,当真要见到了?
时隔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无时不刻都在牵挂那远调离京之人。可那人分明知道自己今日要来,却无半点接风洗尘之意,仍旧在三日前去了前方与北狄的作战前线,至今未归,以至叫自己在此地等了足足三个时辰。
换了别人,林清心里多多少少会生出些芥蒂,这不讲礼数的派头着实令人不快,可前方战火如火如荼,作为朔西巡抚兼任提督军务,那人的做法又在情理之中。想到他几年前在朝上的朗朗风姿,挥斥方遒,林清心下不免叹惋。
本已至兵部侍郎,正三品的官员,却因为得罪了张党遭到弹劾,来到这偏远的边疆之地,看似是做了封疆大吏得了个从二品,可其本是婉约江南出身,哪曾经历过如此朔风暴雪和飞沙走石。更何况朔西近几年北狄作乱,民生凋敝,端的是苦中之苦,穷中之穷。
这一次被人弹劾是来到苦寒的朔西做巡抚,下一次又会是在哪个穷乡僻壤,再这样下去,便有天纵之资,仕途这条路怕也是走不远了。
林清如是想着,心里又是叹息,却更多为即将的见面而欣喜。他实在等待太久了。
他沉思之际,高子运瞥了一眼他。布政使暗忖,也不知是火光映得这兵部侍郎双颊绯红,还是他想起了什么,明眸里竟泛着春光。
——
铁骑声骤响,破了这风雪而来。高子运当即起身,林清也从思绪万千中抽回。红木大门打开,鹅毛大的雪花随凛风瞬间涌进屋内,随着长随的一声通报,林清日夜思念之人,朔西省巡抚兼提督军务隋瑛便阔步走到二人面前。
“让二位久等。”
声色朗清,隋瑛拱手道歉,毫无寒暄。高子运和他是时常见面的,可林清却是远方来客,隋瑛此等作为,好似两人只是三日未见。高子运不由得心下微惊,目光在林隋二人脸上扫了扫。
抚台神色自若,双眸含笑,就见那林清也是落落大方地回礼,无任何讶异。
“下官林清,见过隋抚台。”
“见善何必多礼。”隋瑛顺势牵住林清的手,“怎么这么冰?不适应此地的天气罢。”
说着,隋瑛脱下了自己的鹤氅,自然而然地披在了林清肩上。暖烘烘的热气伴随隋瑛惯用的竹林香膏气息一齐涌了上来,林清脸色微红,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高子运的声音如雷般响起。
“抚台!”高子运连忙道:“您可把我急死了,这么大的雪,休要再去前方了!”
“依您所言,吴将军和那数万将士就不怕这雪了?”隋瑛走到紫檀主座前,端起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小饮了一口。
“可您也得知道个轻重缓急,您现在去前方又能做什么呢?雪不停,仗打不起来。那北狄人也不是牲口。”
林清被高子运逗笑,隋瑛看了他一眼。
“见善莫见怪,在朔西官员间没那个礼数。你的茶还热吗?叫人添一壶来。”
“尚是温的。”
“温的就是快要凉了,你身子弱,在京内就时常感染风寒,何况来到了这里。”隋瑛说道,就吩咐人去重新沏了一壶茶。此时,高子运还在喋喋不休地责怪隋瑛几日前擅自去了前线,叫他担心,也叫林清这个京城派来的钦差好等。
“高大人,我这个抚台做得还没有半点自由了?”
“抚台啊,您可不要仗着自己年轻,身子骨好,这风寒一旦沾染了您的骨头,可叫您有得受,这朔西一时半会还得叫您担着,您可不能任性妄为啊。”高子运语重心长地劝道,随即又是一声叹息,“您亲自押运冬衣和粮草送给前线的将士们,还自己垫了资财在里边儿,可您前前后后也只有两套冬衣,再加上那个破破烂烂的鹤氅,您如此行为,叫咱们这些办事的心中实在惭愧。”
“我对您从无此要求,高大人,隋瑛独身一人,也不似您和王大人有一众家眷要养活,我要那么多劳什子做甚?您大可不必惭愧,对朔西的贡献您称第二无人敢论第一。如今时间不早了,您也得回府休息,我差人送您。”隋瑛叫来长随,吩咐了几句。高子运摇着头走了,屋内便只剩下林清和隋瑛。
“隋抚台,您今日受累,我……”林清起身,脱下鹤氅,预备行礼离开。
“见善,穿上罢,屋内冷。”
隋瑛没有半点自己离开或者许他离开的意思,林清只好重新披起鹤氅,端坐着静待后文。他抬眼看了一眼隋瑛,如同两人多年前的相识,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如玉般的君子模样。隋瑛,隋在山,林清心中默念着他的名与字,在如此温柔清隽的面孔之下,却有着一颗刚硬的无所畏惧之心。
“朔西的军情,我和吴将军都有奏文,这回圣上差你来,究竟用意为何?”隋瑛放下茶盏,即使心中有数,他却想听林清的说辞。
“无非想听真话而已。”
隋瑛微眯眼睛,“此话怎讲?难不成我和吴将军还能在奏疏里作假?”
“见善没这个意思。”林清恭敬地垂下眼眸,以一种宁定的声调说,“真的对面可不仅是假,还有‘缺’。有了这‘缺’,真也便算不得真了。”
见隋瑛沉默地盯着他,林清干脆也不再隐藏,继续说:“有些事,您见了,说不得。有些话,您心中想了,却写不得。您和吴将军说不了的,写不了的,我来说,我来写。这是圣意。”
“见善的意思是,你的奏疏这一次不会提到内阁里去?”
“我将亲自面见圣上。”
话说到这里,意思便也再清晰不过。对于隋瑛来说,绕过内阁首甫张邈直接向当朝皇帝奏明朔西真实情况定是好事一桩,可他却脸现忧色,依旧盯着林清,不言一语。
窗外狂风肆虐,鬼哭狼嚎一般。屋内却岑寂无声,暗流涌动。
“抚台可是有担忧?”林清率先打破沉默。
“圣上手下有钦差,还有司礼监的人,见善,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清微笑,“意味着我多处不讨好。宫里的人会认为我越俎代庖,大臣们则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你为何还如此做?”隋瑛放下茶盏,眼底已经泛起了不快。
多想说,原因有很多,除却皇命之外,更因为这朔西是你的,不想让你在此处太难过,所以甘愿走这一步险棋。可林清却佯装摇头,无奈笑道:“我乃大宁朝兵部侍郎,吃的是朝廷的俸禄,走得是程朱理学的大途,为国为民,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的,只允许您隋瑛隋大人在朝堂上与奸佞相争,还不允许我林见善说几句真话了?”
隋瑛一愣,随即起身拱手道:“是我唐突了。”
林清连忙站起身回礼,隋瑛便走近再度握住他的手。
“想必当差的已为你预备好了房间,朔西条件艰苦,比不得别的省份,这回先委屈你了。等明日我差人去打两床新棉被来,你在这里待上个半月,想必该看见的就该看见,该知晓的就该知晓。见善,我一直都很挂念你。”
这最后一句说得情真意切,林清不由得抬头看向眼前这比自己足足高了半头的人,在隋瑛这双如镜眼眸里,他看到了自己异于往日的羞怯。可他也从这张秋水微澜的含笑面容上,窥见了这句话的真意。
隋瑛的确挂念他,却也只是挂念他。
想必换了哪位同僚到此,也会得到这一句令人感动的肺腑之言。
可他林清,思念说不出口,别的念头更是半分都不敢有。他低下头,隋瑛便只当他是累了,寅宾馆的大门打开,长随便凑上前来。风雪夜里,他被隋瑛亲自领着走向位于东院的客房,直到门关上的时刻,他也没能将对这句话的回应说出口。
“我也很挂念你,一直都很挂念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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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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