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落地穿上一身深黑色的过膝大衣,虞遂走出实验室,轻轻关上了门。来到伞架前,他先是看了看怀表的时间,才稍微躬身拿起了自己的长柄雨伞,准备下楼。
现在已经是晚上23:14了,零号科研大楼还一片灯火通明。
外面的雨早在傍晚时分就已经停下,只剩伞面和路面还带着些许潮湿。
深秋时分的夜晚寒意侵人,虞遂平静地走向昏暗的林间停车场。他的大衣颇有垂坠感,衬托出平直流畅的身形,只有门襟点缀着两粒金属扣在行走间泛着光。
上了车,启动后,正准备松开脚刹离开,旁边的通讯器突然响了。看了看来电人员,虞遂只好拉下手刹,整个人松懈地靠在座椅上,微微眯起眼,接通来电。
“你好,我是虞遂,有事请讲。”
“啊!呃,虞老师您好,虞老师您好!晚上打扰很不好意思哈,主要是刚刚几个电话您没接通。”
“我们这边就是想问一下,项目目前进展如何啊?您知道的,我们这个项目呢,是那几位议员重点关注的,而现在大选也迫在眉睫。”
“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种技术肯定越早开发出来越好,时间真的很紧迫……”
听着这翻来覆去的催促,虞遂放松地揉了揉太阳穴,全然自动屏蔽掉了,只是时不时回复几声“嗯”“好的”以示尊重。
“那么,今天就是这样哈,至于项目的进度,虞老师心中有数就行了。您早点休息,我这边也不打扰您了。”
“嗯,谢谢体谅,再见。”
虞遂含笑告别,利落地切断了通话,也收起了笑意。
男人面无表情地倚在靠背上,目视着前方黑暗的枯树林,像是陷入了深思。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车厢中荡开来,又过了一会儿,一阵等待通话的“嘟嘟”声响起。
“喂,老林,是我,虞遂。”
“啊?嗯?”对面的语气还带着迷糊,但很快,便成了一个暴躁的青年音,“虞狗!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现在几点!凌晨!零点三十分!大晚上的,你最好有要紧的事!”
对面又开始骂,骂着骂着把自己骂清醒了,声音也逐渐冷静,虽然还带着一点深夜被领导吵醒的心如死灰感。
“行了,有话快说。”
虞遂早已习惯了对面的作风,等他冷静后,开始缓缓说出致电的来意:“那边又来催促我了。”
对面沉默了片刻,应道:“你考虑好了吗?你已经考虑两个星期了。”
虞遂也沉默了。
对面发出一声似是讥笑又似是喟叹:“要我说,干脆交差得了。直接跟那边说,其实这个项目老虞我啊两周前就做出来了,只不过你们催得我心烦,干脆拖着吊一吊你们的胃口。”
闻言,虞遂轻笑一声:“你自己是骂爽了,结果回头一看,人家被你骂得更爽。”
对面笑骂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倒是驱散了一些凝滞的沉重氛围。
“咳咳,好了,别笑了虞狗,”对面清了清嗓子,“所以你又什么新打算,再没东西讲老子就要睡觉了。”
虞遂呼出一口气,语气平静:“我接受了。”
“哦,啊?什么?你终于松口了?”
“嗯。我遍历完目前已知的所有可能性,也没能分析出一个最合适的解决方案。”没有理会对面的大呼小叫,虞遂继续条理清晰地陈述着,“所以,在当下,继续拖延已经是最不可取的计划了。既然无法寻到最优解,那么次优解的方案顺位成为最优解。”
“下一周,就按照我们当初制定的第二版计划,继续推进项目吧。”
对面大大咧咧接了句:“行,就这样吧。要我说,你就是太保守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意外?就算有意外,我们不也已经把最有可能发生的那些概率**件给堵死了?”
“但愿吧。”
“啧,烦死了,”对面似乎气得抓耳挠腮,“老子最看不惯你这种悲观主义者了,你真该建立一下对不完备定理的信仰。”
“我确实很认可不完备定理,”虞遂垂下眼睑,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温和,“老林,你知道吗?我可能远比你更认可这个世界的不完备性。”
“哪怕是最自洽的系统,也存在着无法证明真也无法证伪的命题。但这些命题并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我们最大的敌人,其实是那些根本不可知的命题。”
“也许我确实是一个既胆小又悲观的人吧。至少,我对不可知的恐惧,远超于我对未知和已知的恐惧。”
对面逐渐传来了呼噜声。
“……”
“好吧,快凌晨一点的通话,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了。”虞遂语气无奈。
“嗯?啊?你唠叨完了?”对面似乎醒了一点,开始捏出拙劣的戏剧腔,“好的年轻人,当你陷入无法抉择的岔道口时,不妨去掷个骰子吧!让克罗托女神为你编织命运的纺线吧!”
“咳咳,没事我挂了啊,真熬不了夜,睡了。”
“你说得对,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吧。”
“啊?什么?”
“没什么。”虞遂笑了笑,没有解释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汽车缓缓启动,驶离了停泊已久的林间停车场。
大约二十分钟后,在这片静谧又喧闹的凌晨大都市的高楼丛林里,一间黑暗的公寓亮起了灯。三十分钟后,公寓又熄灭了灯,重归于黑暗,让人难以分辨出,里面的人到底是刚回来,还是从未离开。
不过,大概率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件事。
在冬日的早晨遇上一场大雨,确实是可预测的风险事件,但在开车的路上遇上一起车祸,便是不确定性的神灵之手轻轻拨动了丝线。
虞遂看了看前方的交通管制,心绪平静,并不着急。
面对命运的玩笑,虞遂向来会留足充分的底线,他每日的出门时间十分固定,足以让他在遇到绝大多数突发情况时还有留有盈余。
早上8:30,零号科研大楼的某间会议室正坐着一群年轻人,每人前方的全息投影仪都播放着简洁风格的幻灯片。
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黑色西装衬衣青年的讲述。
“目前我们的零号大模型训练流程已经设计完成,并且已经在小规模的子数据集上证明了我们的安全阀门设计的可靠性。”
“也就是说,接下来这段时间,希望A小组可以利用我提供的接口,在大规模的完整数据集上完成产品的训练;至于B小组,你们则针对训练好的模型,做好相关指标的测试,具体指标请跟林何行老师沟通;C小组,你们负责我们的AI产品的发布和相关文档的编写,具体要求我和王庭婷老师会在接下来的小组内部会议时告知你们。”
虞遂的嗓音带着无机质般的冷静,他的目光巡游在下面的年轻人之间,“我很抱歉无法让大家清楚这份工作的细节和全貌,因为这是一项保密事业,也十分感谢诸位的付出和对协议的遵守。”
“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因为我们的算法和框架,让人工智能突破了当下最掣肘的硬件设备限制。”
“未来的通用AI,将不再只能寄生在昂贵而庞大的算力设备上,而是可以部署在我们的怀表、我们的通讯器、我们的VR眼镜上。”
“它们将会像电灯一样便捷,像宠物一样随身,像人类一样智能。”
虞遂的声音难得略有起伏,底下的年轻人憧憬着他描绘的想象,也开始躁动了起来。
多么伟大的愿景啊。最让人心潮澎湃的是,这样的愿景在今日不再是蓝图,而是一颗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香甜果实。
他噙着温和的微笑,逐一扫过这群年轻人的眼睛,他们大多数没有在看他,或是低头认真研究着手里的文本材料,或者痴迷地注视着投影仪投下的幻灯片,也有三三两两兴致勃勃聚在一起讨论的。
突然,一双眼睛迎上了他的目光,一双属于年轻人的眼睛,似乎能从里面看到青涩、无畏和野心。
虞遂宽和地笑笑,收拾了一下东西,开始准备下一轮的小组会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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