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便是许嬷嬷现在的住处？”崔时与看着这间建在荒郊野岭的屋子，只感觉到阴森与诡异。
小韵肯定了崔小公子的话，并补充道，“原来倒也不住这，后来嬷嬷铁了心要搬到这来的。”
江辞故朝对面的山头望了一眼，微微皱眉，“你可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小韵略微思索了一会，开口道，“似乎是三座庙宇，供奉着三位神仙，嬷嬷小时候常带我来这祈福。”
“庙宇？我听老人说庙宇附近是不能住人的啊。”林寻忆感到疑惑。
小韵：“确实如此。但这庙在前几年拆了，嬷嬷觉得不要紧了。”
江辞故冷哼了一声，“不要紧？她老人家这是嫌自己命长了。”
见众人不解，他指向对面的山头，“看见对面正对着的那三座山像什么了吗？”
林寻忆心领神会，不假思索地说：“好像牛、羊、猪啊。”
江辞故点了点头，“这地方风水有问题，对面的三座山头乃是三牲，会吸食此地的灵韵。当年在此地建了三座庙，正是‘以三牲祭三圣’，保下了此地的风水。但这庙拆了就压不住了那‘三牲’了。”
说完，他又扬起嘴角，看向眼前那间还算撑得住的屋子，“走吧，去看看嬷嬷现在是人还是鬼吧。”
他这话一出口，其余的三人感觉自己的脚迈不出一步。
崔时与裹紧了披风，磕巴地开口道，“辞故啊，要不…要不我们别进去了吧。”
江辞故一脸玩味，“你不是带着崔家的祖传法宝吧，那些东西近不了你的身。”
崔时与还想辩解着什么，就听见小韵的声音，“江公子，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想知道嬷嬷她为什么要害死阿哲”，说完她的眼里已是坚忍和决绝。
崔时与瞥了她一眼，心想自己不能不如女娘，艰难地点了头。
于是，只剩下林寻忆没说话。
江辞故知道她其实从进江府就开始害怕了，只是小姑娘一直忍着不说。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开始不愿意带她来的原因。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为林寻忆系上。深蓝色的披风夹杂着江辞故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寻忆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阿寻，我在这呢，不会有事的。”江辞故虚抱着她，手轻轻地拍了拍后背。
两人靠得太近了，近到林寻忆听见江辞故有力的心跳声，她感受到了十四年来从未有过的温暖。
“嗯…我相信阿兄，”说完林寻忆还亲昵地蹭了蹭江辞故胸口的衣襟。
面对林寻忆突如其来的撒娇，江辞故一抬头就看见了崔时与揶揄的笑容，他开口时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俯身在林寻忆耳畔说道，“不能对其他人这样。”
四人先后推门而入，空气中潮湿又带有霉味，屋内仅有一支红烛摇摇欲坠地支撑着整间房子的光明。
书桌前隐隐约约有一个佝偻的身影，她在嘴里呢喃着“小姐，我要救你，无论如何…那个该死的负心汉…我要杀了他…”
听见有脚步声，许嬷嬷猛地回头，桌上用人血绘成的符纸散落到了地上，“是谁？”
“嬷嬷，是我。”小韵试探着开口。
许嬷嬷怔住了，随后声泪俱下，“清然…小姐…你回来了，我对不住你啊小姐”，她朝小韵跪了下来，不停地念着自己罪过。
突然，她停止了动作，目光看向江辞故和崔时与，眼神里闪过了一瞬惊恐，随即却是滔天的恨意，她拿起桌上的剪子冲向二人，“小姐别怕，这次谁也害不了你，快走！”
林寻忆眼见剪子尖头快要刺向江辞故，想都没想地冲上前来护住他。
江辞故一只手扣住了林寻忆的腰，身形一闪竟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许嬷嬷的攻击，同时顺势一脚踢掉了行刺的剪子。崔时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许嬷嬷的身后，给了她一记手刀，老人晕了过去。
刹那间，屋内红烛熄灭。
少年于黑寂之中冷哼一声 ，“东躲西藏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
“我在你们的身后呢”，小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林寻忆转过身来，淡淡地月光照在小韵的身上，映出的神情却完全不像她，空洞而麻木。她的嘴角突然咧开一个弧度，直勾勾地看向林寻忆，“真生了一副好皮囊。”
江辞故挡住了她的视线，嘲讽着，“孤魂野鬼也配谈皮囊，你这么费尽心思不也什么都没得到吗？”
“小韵”听了这话，五官狰狞地反驳道，“你懂什么？我差一点就成功了，这小丫头情愿做为我的容器，都是那个该死的男人坏了我的好事！”
忽然她又轻轻地笑了，纤纤玉手抚上小韵的脸庞，娇嗔道，“说到底你们男人不就喜欢女人的这幅皮囊吗，要是我毁了林小娘子…”
“小韵”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双无形的手紧掐着她的脖颈，她抬头对上的便是江辞故那双灰瞳，然后少年低沉的声音只在她的耳边响起，“敢动她，我撕碎你的一魄。”
她一瞬间感受到了一魄即将被硬生生地扯出体外，“小韵”无力地跪坐到了地上，低声抽泣，“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们。”
“我本是徽州陈家九娘，家住登源河附近。”
“什么…什么？你是陈九娘”，崔时与惊讶地叫出声。林寻忆不解地看向他，崔小公子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当年陈九娘风华绝代，与我姑姑可是齐名的大家闺秀。”
陈九娘拂去了脸颊上的泪珠，回忆起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我与清然是闺中密友。年少时总有人拿我们二人比较，她从来不恼亦不在意他人的看法，我却是争强好胜，疏远了她。”
“再后来，我嫁了人。她与那仆从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徽州府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暗地里嘲笑她的眼光，谁知自己亦是遇人不淑。”
陈九娘的悲剧或许就是从她嫁作人妇伊始。她的夫君平平无奇，却无时不刻不在贬低着九娘。那男人觉得她总是抛头露面，说她不知廉耻勾引别人。直到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九娘的脸留下来疤痕，她的丈夫带着其他的女人回房作乐。那些女人在榻上边喘边嘲讽她的样貌，她一气之下想掐死那个女人，却没想到她的丈夫从背后捅死了她。临死前，她听见自己的丈夫安慰那些女人，“早看不惯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了，前些年还有张脸能看看，现在这幅样子还不如死了。”
“我怨念过深死后并没有投胎转世，而是留在府里手刃了仇人。”陈九娘淡淡地开口道。
“可是，我肉身已死，七魄逐渐消散，不能入轮回，我这才想到了崔家。”
林寻忆低头看向陈九娘，语气却是冰凉至极，“但你不应该算计到无辜的人身上，阿哲，小韵，许嬷嬷她们可有一个人害过你？”
陈九娘望向林寻忆，眼神有一瞬的恍惚，“你可真像清然啊”，她又看向倒在地上的许嬷嬷，泪水又止不住地淌，“是我对不住她老人家，我利用了清然，利用了她对清然的愧疚做这些事。”
她越说越哽咽，“她对我很好，或许是为了弥补吧”，九娘转头看向江辞故，“我剩下的魂魄可以补全她的亏损吗？”
江辞故沉默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许嬷嬷她不想活了。”
陈九娘笑了，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对了，我拿走了阿哲的爱魄，他还有话对小韵说，你们能帮我对小韵说一声对不起吗，算了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屋里的蜡烛又亮了，每一个角落都是光明的。它以最快的速度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很快见了底。
众人耳边隐约传来九娘的声音，她在唱牡丹亭里的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她这一生活着的时候见到的都是些薄情寡义之人，死后却遇到的都是重情重义的人。在最后的关头，她选择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以自己魂飞魄散的代价换了许嬷嬷和阿哲投胎转世的机会。
翌日，小韵醒了。
她一句话都没说，独自一人去了阿哲生前的屋子里。
她在枕头下翻到了一张张笔记，是阿哲的字：
三月廿五，小韵头上簪了杜鹃，好看极了。
四月初二，小韵给大家买了糖葫芦，分到我的时候不够了，她把自己的那根给了我。
……
七月初七，我要攒钱娶小韵过门！
……
八月廿九，小韵不要害怕，我会永远护住你的。
日记于八月廿九戛然而止，少年的生命亦是。
那缕爱魄和她说了什么？
“一个人也不要怕，我会在天上保护你的。”
温柔眷恋的声线亦如那年初夏，少女装作不经意地问，“阿哲，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少年认真地作答，“就算我不在你身边，我也会保护好你的。”
小韵脸上扬起了满足的笑容，她在纸末端写下：
九月初一，我们会重逢的。
这件事过后，江辞故便带着林寻忆回到了江府。小娘子回来整天都闷闷不乐的，基本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那天吃饭时，林寻忆主动提起，“阿兄，我还是觉得难过。许嬷嬷，阿哲，小韵包括九娘，我都不希望他们死。”
江辞故望向少女红了的眼眶，到底还是十四岁的小女娘，没见过生离死别之事。可说到底，他也只比她年长三岁罢了。
林寻忆见他一言不发，心里却明了了。他近几日与自己不约而同地换上了素衣，虽不像她那般整日闭门不出，但是大多时候面上都没甚么笑容。
江辞故突然开口了：“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是啊，许嬷嬷被困在了心结之中，一心想复活崔小姐；阿哲为了保护小韵，心甘情愿替她而死，而小韵最终选择了共赴黄泉；以及陈九娘，少时恣意，却没料到之后为人所迫害，死后恶念增生妄想夺舍，却在灰飞烟灭之前恍然醒悟。
“阿寻，不必替他们难过，于他们而言或许是解脱。”
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道法虽宽，只渡有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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