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听说了吗?最近这里来了一个相当可怜的孩子?”
“哦哦,是那个吧……听说是被家里人送过来的……”
“是啊,我当初是因为倒霉,到处游荡的时候不小心被抓进来了,像他这种连身体都一起进来的,估计到最后连灵魂都会被他们撕碎吃了吧?”
“啧啧,听说他家里还是做这一行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块地邪门……这是存心要将这小子折磨死啊——”
亭对于这些议论只是过一耳朵,毕竟世界上悲惨的人人魂魂多如牛毛。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碰上故事的主角。
那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蜷缩在地上像是快死的流浪猫。
组织液和鲜血裹在宽大的校服上,裸露的皮肤满是粘腻恶心的棕灰色腐痂。
邪祟们都好强烈的情感。核心为执念驱动的他们,为了让自己不消散,需要以他人情感为食。
亭到场的时候,邪祟们如同野兽般,团团将人包围。
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昏迷。少年还算有点脑子,环绕身体绘制了保护的封印——只是很显然,在重重包围下,这封印估计撑不了多久。
亭见过这张脸。
注意到最外围几个黑漆漆的邪祟正拖着残躯哭泣,她忍不住好奇问询。
“喂!”她戳了戳那条绵软的手臂,对着贯穿手臂的几个窟窿露出玩味的笑容,“你不是宣称自己来“捕猎”,怎么自己反倒被“吃”了?”
那邪祟一直在哭,它激动地甩着自己那条烂胳膊:“本来看这小子傻兮兮的,还以为靠“那招”,很快就能骗到……”
邪祟的那招非常简单下作——他们最擅长化作亲近之人攻破他人心房。不过这次很显然,他们的作战出现失误了。
“可是谁能想到……他和别人不一样……不一样啊!”
脚边还有个邪祟正在喃喃自语,分明没有五官,但散发着浓郁的黑气——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名为崩溃的情绪。
它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接续上另一个邪祟的话语:“他……他身体里,有那个……有“那个”的一部分……怪不得——怪不得——!”
——那个?
亭转眼看向被邪祟包围的,躺在猩红封印中,那个面容苍白的少年——她的眼瞳红得像是要淌出血来,一舔猩红的唇角,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
浓郁的情感,执念的味道,还有活人般的温热灵魂……如果能加以利用的话,或许她也可以做到离开这里。
不消片刻,这块地界只剩下了两人。
“我救了你,所以你就要帮我做事……能明白吗?”
对已经清醒过来的少年,亭是这样说的。
满身血污的少年双眼空洞,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理解亭的意思。
这时候的亭,看身形更接近少女而非儿童——邪祟的力量越强,所呈现的身体素质就越好,而如今的亭,尚未拿到她全部的力量——这一切只要找回身体就能解决!
“反正你得罪了他们,日后日子肯定不好过,不如依附我?保护你一个的力量我还是有的。”亭说,看着毫无反应地少年她默默叹气,心中吐槽自己为什么每次找的合作对象不是兴奋过头,就是过于寡言。
“你家是干这个的,你怎么也算半个道士……应该也能明白,像我们这种惨死的鬼不愿意接近自己死掉的地方,要是突然产生共鸣一类的东西会非常痛苦……”亭指向庭院某处,朝少年做了一个拜托拜托的手势。
“所以帮帮我吧?我想你也不想被他们一直猎杀吧?”
少年机械地转头,他的目光朝向往外转去,却并未看向亭所指的地方。
他苍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无声诉说了什么。
亭听不清,于是凑近过去,问了一句:“什么?”
“……我,”少年嗓音生涩,说话有气无力,“…我家里,没有、告诉我……这些。”
亭觉得有些头疼。
她本来以为自己是趁乱捡了个便宜,没想到这小子对于这方面一窍不通——还得自己教吗?
看着庭院那空荡荡一片,久远沉重记忆涌上心头。想了想要新手去打满级号还是太过残忍,只好自己着手一把把教起来。
“邪祟这一类东西,其实很好杀的。”
亭也不知道自己一个邪祟为什么要教一个道士怎么抓鬼,她随手将空气撕裂,自虚空中伸手一捞,捞出一个黑漆漆的团状黑雾。
“因为人会被不可得之物会困其一生,所以死后化为邪祟的人,他们的执念会幻化成最珍视的物品……”
亭一手摁住那黑漆邪祟,一手指甲尖锐如刀。她不顾对方歇斯底里的嚎叫,直截了当将那东西开膛破腹。
“你可以把执念看作是邪祟的心脏,”亭从黑漆中刨出一颗奶糖,给少年展示之后顺手丢进嘴里嚼吧嚼吧吃掉,“像这样破坏掉之后……哦你这种活人别这样整,对身体不好。”
随着一声尖啸,那黑色灵魂如风吹般飘散。
亭补充:“这样破坏掉之后,邪祟就死了……能明白吗?”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那次事情发生之后他就一直这样。几乎麻木到令鬼都觉得无趣。
亭想,或许正因如此,这种毫无感情的人爆发出的绝望尖叫声,才那么令邪祟感到兴奋吧。
“执念……只会在身体里面吗?”
亭愣了愣,自上一次开口已经过去快……五六七八日?忘了,亭还以为这小子受刺激失语了。
“不一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笑起来,颇有点家里的狗有天口吐人言的荒诞感,“执念是最反应心境的东西……不受管制的情况下是会到处乱跑的——只是为了安全,大部分祟都会将其吞入腹中保存而已。”
少年又沉默了。
亭也不期待人能和她多聊几句,毕竟对她来说,此人主动提问已经足够让她惊喜……惊喜?
啊啊……
亭看向窗外,对着庭院那块空地出神。
这种感情很久没感受到了。
同伴对她来说是个久远的词,可即便过去千年百年,回想起来却依旧能让感受到心脏刺痛。即便她的肉身早就腐化。
可能只是因为太寂寞了。仅此而已。
两人沉默相对,就这样坐在窗边的等待椅上各自发呆。
“你的……执念之物是什么?”少年先打破沉寂。
亭一仰头,躺倒在椅子上。她向身边的少年投去目光,却在看到对方眉眼的瞬间,脑海中瞬间闪过故人面容。
亭皱眉,分明在笑,却眸光凄凉。
“你干嘛?要杀了为师我吗?”
少年并未对亭的自称师父有所反驳,也是。他本来就惜字如金。
没有得到亭的回答,他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再次陷入那种双目空空的状态当中……分明是生灵,却好像丢了魂。
不过他好像确实丢了重要的东西。
唉……亭只觉得头疼:她怎么老是无意识犯这种老毛病——一时兴起的施以援手,就这样牵扯上一大堆麻烦上身。
那个……什么春是这样,还有……还有那个谁?带孩子的那个,还有两个小孩?
真是的,都怪那两个腌臜货,一天到晚往里面拖人进来,杀完了就不管了……结果一个个都跑我这来许愿了?当我这里是庙吗?
“铃鼓。”亭回答,曾经被她认为最美好的那些回忆,如今无时无刻,像虫蛊一样撕咬她的心脏。
亭笑嘻嘻比了个形状,还装作好像真的拿在手里一样,拍了拍鼓面:“样式可是很少见的哟?上面还有八个铃铛,响起来的时候可好听了。”
少年转眼看过来,他今日好像格外健谈。
“如果有机会能看看就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聊开了,在那之后,少年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气。
亭的老巢是一处被改造成雕塑间的病房。床架被当垫板,纱布和棉花等作为填充。各种人形雕塑被湿纸包裹,重新塑造出歪七扭八的五官。
少年进去时,亭正在将那些人偶堆砌起来,做一个更加高大的人偶。
黑色的祟气接触到那些人偶,很快就将其腐蚀软化。亭用力量将雕像重新捏合,不消片刻就捏出足够四人高的巨型人形雕塑。
一见少年进屋,她一叉腰兴高采烈的炫耀:“如何?”
没想到对方一眼都没看,只是提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而后随手扔到了地板上。
斑驳白大褂一经落地,很快散开。从中滚出许多冒着黑气的杂物。
亭脖子往前一伸,有点震惊地从桌子上下来:“你从哪抓的那么多……哎我去,这不是老马吗?”
亭从包裹中抓出一个正在哆嗦的老花镜,眼看那玩意在她手上起了雾,就像是在哭一样。
少年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但一双眼却暗藏诡异的光。他一抹下巴上的虚汗,伸手就打算把那袋东西收拾起来扔掉。
亭一把抱住那些垃圾:“等一下别拿走!!!你怎么在短时间找到那么多的。”这干活效率也太高了吧。
少年点了点头,很快转头离开。亭趁他离开,给那打的半死的老花镜注入一点力量,就见那老花镜上浮现一个虚弱的影子。
“说说,他怎么做到的,”亭看上去很兴奋,“居然能把我们盘踞此地的百岁老人打到连人形都维持不了。”
“呜呜呜……”老马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他朝亭哭诉,“老……老朽那天、只是和往常一样,四处游荡,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发生而已啊……”
“远远看见,有个人在走廊……你知道老朽很热情的,就想上去打个招呼——没想到那个小辈那么没礼貌,上来就要剖开我的肚子啊啊啊呜呜呜……”
老马活了百年,鬼精鬼精的。想来和少年并非偶遇,更可能像这样——原本闻到生魂味道的老马想要吞噬,却被人反杀的结果。
亭勾唇露出邪恶的微笑:这老头……就连她目前能力,要与之硬碰硬都得三思——那他的力量究竟是有多强?怪不得当时他们俩一心想要吞噬他!
果然是蠢货……这种东西比起吃掉,肯定是留着的价值更高。
看着亭露出的笑容,那副承载老马灵魂的老花镜哆嗦得更加厉害了:“大人啊……我们好歹也认识了将近百年,我也算是您照看大的——怎么也能算半个,朋友吧?”
亭眼眸泛红,脸上是压抑不住的贪婪。她捏住那老花镜镜腿,歪头问询:“朋友?”
“嗯……”回应的是老马略底气不足的声音。
对话很快结束,取而代之是一阵接连不断的尖啸。
少年再次提着东西上门的时候,亭的状态已经从少女蜕变为青年。此刻的她身姿玲珑,举手投足百媚千娇。
大部分区域的衣服对她来说都有些小,亭干脆扯下块窗帘随便的披在身上,并不难看,倒诡异显现出一丝慈爱神圣的样子。
此刻她慵懒躺在无脸神像的臂弯中。对原先身体恰好的臂弯,现在已经有些拥挤。
少年依旧是提了一大堆执念之物上门,就像定时投喂的饲养员:“………”
亭已经习惯此人上供,最近力量充沛到几乎满出——是时候了。
“我现在认可你的能力了,”亭一边吞食那些执念,一边对他说,“现在那口井的封印对你来说应该构不成威胁,等拿到身体我力量全部回归……到时候你是想报复谁我都能帮你哦。”所以老老实实继续给我干活吧!
少年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亭。
亭总算将那些执念全部吞食——这些东西消化完前,她很难调动力量,自然也不打算外出活动。
她打了个震耳欲聋的饱嗝,自嘴里反刍一阵,吐出一只锈蚀的铃铛,
“这个是我执念之物的一部分,”亭将铃铛扔给少年,“活人只有和邪祟产生联结才能进入虚妄。你拿到身体前,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别弄坏了哦!”
少年收下铃铛,很快又转身出门。
亭轻盈一跃,落回神像臂弯,习惯性地蜷起身子打起盹来。
这时的她尚以为,一切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
“本来我给他铃铛,也是想着如果遇到危险,最起码我能及时察觉……”
亭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本以为这次的情况也一如往常,不会出错。
“没想到他会利用这一点,把我引入对面的陷阱里面——”
亭坐在孔遂成肩膀上,她手搭着孔遂成脑袋漫不经心讲述过往。
“对面?”
“嗯……就是之前袭击他的人,一个叫鬼冢——他满头白发脑子不太好使,另一个叫时祟……”亭兀自思索,皱眉,“他死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忘记了自己生前的长相——所以很喜欢幻化成别人的样子搞恶作剧。”
那时铃铛受到攻击,本以为是少年受袭的亭匆匆感到现场。看见被虚妄强拉入井,已经昏迷的少年,不得已只能靠近自己的死亡地点,也因此触发了濒死回忆,陷入虚妄。
耗费大量力气,强打精神的亭将人救出,但自己则由于先前吞食执念未消化完成,而遭反噬……没有化作力量的灵魂在体内互相撕咬,妄图取而代之。
——而少年也根本没有昏迷。亭的执念是他献给那个阵营最好的投名状。
亭是从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比起自己的仁慈,恐惧才是统治人心最好的武器。
原来他那时说的有机会看看,有一天会真的实现。
少年的手穿过腹部,抓握到身体铃鼓的瞬间,亭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和执念分散到他给少年的铃铛,趁人不备逃跑了。
孔遂成听完不知作何感想。
好心好意帮助对方却被反咬一口,孔遂成颇有些与她同病相怜的感受。
此刻两人就站在那座故事中提到的女神像边,孔遂成仰头对上了女神像的脸。
“那你会恨他吗?”
亭跟随孔遂成视线,她也跟着仰起头来。她盯着女神像,视线好像望到很久远的地方。
亭嘴唇开合,很久才轻轻回答:“不会呀……”
孔遂成这才将目光分予对方。
他看见亭脸上浮现一丝无奈又苦涩地笑。
“是我太傻,总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
巨大女神像白布蒙头,积灰厚重。可布幔下脸却纤尘不染。
她悲悯垂眸,纸糊的眼中仿佛要滴下泪水。道袍拂尘,背手持剑,环髻发尾搭肩,如渡世佛般圣洁。
亭看着那女神像,回想与人共处时光,不由得失笑。
孔遂成看她笑容,突发奇想问了一个问题。
他说:“吃掉别人的执念,是什么感受?”
亭怪模怪样地砸吧了两下嘴巴,狡黠地笑起来:“精力充沛,挺好吃的。”
孔遂成也跟着牵动了下嘴角,但亭看着他的目光,很快就没办法继续搞怪了。
她手指挠了挠自己脸颊,撇过脸叹了口气。
“嗯……真要说起来,就好像继承了别人的人生一样吧,”亭说,“不属于自己的情感、记忆所有的一切,一下子涌入脑海……就好像身体里挤入了别人的灵魂,原本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也会随之减弱,最后连哪一段是自己的,哪一段是别人的的分不清。”
“邪祟就是这样可悲的东西——不吞噬感情就无法存活,吞噬过程中却逐渐迷失自我……我认识的邪祟里面没有一个不想变回人类,可认识的人类却个个上赶着想要成为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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