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老很是嫌弃又不情愿地翻开了书册。
谢纭轻咳了一声，解释道：“这书册中便是小子对于接下来生意发展的计划，若能按设想发展，假以时日便能成为整个江淮的织造商之首。”
她的语气淡然，并没有丝毫夸张的意味。却清楚让人听出她言语间散发的自信，仿佛这并不是她的设想，而是将要发生板上钉钉的事实。
此时稽老已经翻开了介绍讲述花楼机的那一页，手上一紧，有些急迫地抬头：“这花楼机可确有其物？”
谢纭点头，不再说话。待到稽老仔仔细细地将整本书册翻阅完，才再次开口：“若是前辈觉得小子的生意还行，不知可否有兴趣让贵府小姐参上一股？”
“你是说，让无忧和你一起做生意？”稽老面色沉着，一双清明的眸子此刻却暗含复杂，让人无法猜透他此刻的思绪。
谢纭点点头，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前辈介意，可以不用让稽小姐出面，亦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稽小姐与此桩生意有关，只需到了年关收下分红即可。”
大魏朝重农抑商，阶层之间等级分明，士农工商中属商户地位最为低下。即便拥有了万贯家财，在其他阶层的眼里也不过蝼蚁一般。
成为了商户，便是断了与上流阶层攀上姻亲的可能。就连商户之后，亦出生就是贱籍，一生无法得举荐入仕。
“呵。”稽老冷笑一声，语气带了几分不屑：“看来这云素居的消息不够灵通，不清楚老朽的性子。”
见稽老如此，谢纭便知这一步她走对了，看来稽老对经商并无抵触之心，且对稽无忧的疼爱比传言中更有甚之。
稽老将手中的书册缓缓合上，一双眸子凌厉非常，周身气势散开，犹如凝成了实质一般，朝着谢纭威压而来。
“老朽不信坐在家中便有免费的馅饼掉下来，也不信会有那素不相识之人情愿将自己的银子空手奉上，说罢，你到底是何居心？”
稽老性子狂放恣意，目空一切，否则也不会屡次被邀入仕都拒绝，两年前更是在一众贵胄和学子的恳求下依旧选择归隐还乡。
但他心底唯一重视的人便是孙女稽无忧。
若谢纭接近他的目的是为了借他的名望做点什么，稽老倒也不甚在意。可若是谢纭对稽无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放过对方。
谢纭并未被稽老散发的威压所影响，一双眸子清明而坦诚，语气更是坚定诚恳：“前辈误会了，小子自然不是无所求的，正是因为稽小姐是前辈您的孙女，所以小子才需要她参与这桩生意。”
“小子早就听闻前辈对稽小姐疼爱非常，视若掌珠，从未因为稽小姐身为女子而将她拘于内宅，更是自小亲自教导稽小姐读书明理，每每有讲学辩论也都将她带在身边，从未以男女之别限制于她。”
谢纭杏眸中的光亮愈来愈盛，犹如聚积了万千星火一般，炽热无比。
“自古以来，这世道从来女子艰难，年满二十未许人家是有罪，单身女子妄图自立门户是有罪，不守女德抛头露面是有罪，嫁与男子无所出亦是有罪。”
只因生而为女子，便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与羞辱。
便是稽老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家，只因名声过盛又子孙凋敝，年过半百之际只余下稽无忧这么一个孙女，自然而然成了无数人张望觊觎的存在。
在京都时，稽无忧不过八岁，就有人上门为她说亲。光明正大者已是不知凡几，更有那位高权重却心思阴暗，不折手段者，着实让稽老愤恨不已。
谢纭说的话亦正是稽老一直以来担忧的事情，他惧怕自己老去以后稽无忧无所依靠，更怕自己逝去后稽无忧受人欺负。才会义无反顾地离开遍地是非的京都。想着等无忧再大一些，多培育一些心腹，再招个赘婿过平淡的日子。
“正是知晓前辈对稽小姐的拳拳爱护之心，小子方敢上门商谈。若是小子生意开张那日，能邀请到稽小姐前来光顾，便是借着前辈的名头，想要前来结识小姐的贵胄夫人们都不知何许。 ”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谢纭觉得自己有些口渴。
却见稽老面色不改，眼中晦暗不清。
静默少许，稽老方淡淡开口：“坐罢。”
谢纭并未依言坐下，而是再一次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深深鞠下一躬：“小子必保证，若生意谈成，日后必将稽小姐视若亲妹。只要小子活着一日，便会尊她重她，护她一世周全。如违此誓，便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她的声音清晰洪亮，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朗和朝气，语气坚定而诚恳，让人不由得想要信服。
稽老叹了口气，站起身，亲手将深躬着的谢纭扶了起来，中气十足的声音里已有了几分沧桑落寞：“此事还需得与无忧商量，若是她同意了，便随你们去罢。”
谢纭抬头，只见稽老周身强势的气势尽数褪去，清明凌厉的眸色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浑浊。
此刻，眼前的人不是德高望重的大家，亦不是万千士子崇敬拜服的学者，更不是被无数达官贵人争相巴结的隐士，仅仅只是一名再寻常不过，为自己心爱的孙女尽心谋划的老者罢了。
谢纭以为稽老会将稽无忧叫来前厅商议，却见稽老朝他招招手：“跟上。”
跟着稽老出了前厅，谢纭有些懵，稽老总不至于开放到这个程度，带着她这个“外男”去内院见稽无忧吧？
一时之间弄不清她和稽老谁是穿越谁是本地人的谢纭，直到跟着稽老兜兜转转到了前院的厨房，方才反应过来：“前辈这是？”
稽老挽起袖子，将双手清洗干净，来到米缸淘起了米：“无忧那丫头嘴刁，最爱老朽的手艺，你这黄口小儿昨日不是还与老朽吹嘘自个儿的厨艺？老朽便给小子你这个展现身手的机会。”
说到这个，谢纭可就不装了。她将长袖一挽，豪气干云：“瞧好了您嘞。”
前世谢纭除了泡在试验田里，其他的时间基本都用来研究美食了，她是一个对口腹之欲十分看重的人，除了吃饱这回事，吃到好吃的食物也是一件对她来说格外幸福的事情。
只是穿越到谢家之后，谢文谦对她的教养十分严格，更是秉承着“君子远庖厨”的理念，不允许谢纭接近厨房。
她为了不暴露自己不是原身，平日里也就没有什么下厨的机会。
热腾腾的饭菜香味弥漫在整个饭厅，稽无忧笑得眉眼弯弯：“好香啊，今日的菜似乎不太一样哦。”
谢纭为三人分好碗筷，笑着拱手：“今日是谢某叨扰了，便献丑做了几个小菜，望小姐不要嫌弃。”
“你会下厨？”稽无忧月牙般的眼更亮了，很是新奇。
她见谢纭气质打扮都不像是寻常人家，一双手素白纤细，倒更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呢。
“略懂。”谢纭谦虚道。
“行了，坐下吃吧。”稽老见不得她这副装斯文的模样，不耐烦地对他挥了挥手。
席间，稽无忧对谢纭的手艺赞不绝口，听得稽老眉头紧皱。
“你这丫头，往日里便撒娇卖痴说什么只吃得下阿爷我的手艺，今日却对这臭小子如此夸赞，莫不是从前都是哄我不成？”很有几分被负心郎辜负的怨妇意味。
稽无忧“噗嗤一笑”，甜声哄道：“阿爷莫怪，无忧不过是与他客套几句罢了。”
被所谓客套话夸得正飘飘然的谢纭：？
合着小丑本人是她自己的呗？
心中却是升起阵阵暖意，前世加上今生，谢纭都从未感受过像今日这般的温馨日常。
一家人坐在一个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说着俏皮话，说说笑笑，这样充满了烟火气和温情的场景。
真美好啊。
谢纭摸了摸鼻子，很大口地往嘴里扒了一口饭。
至少这一世，她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人。谢父虽对她望子成龙严厉非常，对她的好和照顾却也是无可置疑的，谢母虽对她过于冷淡，但总算没有亏待苛责她，还有乖巧听话的妹妹，一想到便让她心中柔软。
刚调整好情绪，便听见稽老语气随意道：“无忧，这小子说他是云素居的东家，有桩生意要和你谈。”
“什么？你是云素居的东家？”稽无忧瞪大了眼，饭都顾不得吃了，将手中的碗一放：“真的吗？我好喜欢听冯先生说书，特别是上个月的岳将军传，特别精彩，我还特意买了岳将军的传记和画像呢。”
谢纭没想到稽无忧还是冯先生的粉丝，被她拉着问东问西，就差没把云素居的家底都给和盘托出了。
最后还是稽老咳嗽了一声，把稽无忧的注意力拉回到了正题。
听谢纭解释了她的生意和合作意图，以及后续的分红打算之后，稽无忧思索片刻，却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
谢纭顿了顿，心中不解。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最大的阻力会是稽老，毕竟在昨日之前，她并没有把握能够靠自己的钓技成功与稽老结识。
若是被稽老察觉她接近自己另有所图，不愿再去漓河边上垂钓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却没想到，她好不容易费尽唇舌说服了性子古朴怪异的稽老，却在看起来娇软柔弱好说话的稽无忧这里碰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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