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水之后,谢谨言就失去意识,但并没有昏睡,他的意识仿佛被抽离,来到另一个幽暗静谧的空间。
一棵古树参天,枝叶繁茂,擎举高天,苍穹笼罩阴云,沉寂肃杀。
他就在树下,仰视冠盖,肃穆虔敬,身后有悬幡招展,鼓动风声。
谢谨言不知这是哪里,梦境本就无迹可寻,可偏偏内心深处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古木垂下千万枯藤,他置身繁茂与枯败的颜色交织间,似乎受到感召,走下层层石阶堆砌的祭坛,转向另一条狭长的阶梯而去。
拾阶而上,蜿蜒辗转,尽头出现一方石碑,荒凉的月色下,剥落的残灰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细雪般咯吱脆响。
他走过去,抬手拂过石碑,积尘落下,缓缓现出一个“魂”字。
字迹显现,四周忽然风声响动,千丝百缕的绸带飘摇过眼,他再瞧不清周围,只能感觉身处幽闭空间,月色不见,只余寒凉。
冷得透骨,如同二月初春的河,刚刚化冻,带着冰渣的水流舔过肌肤。
心头蓦然沉痛,左颊隐隐有泪滑落,湿漉漉,仿佛午夜梦回时,残留在脸上的触觉。
谢谨言蓦然睁眼,依旧身处水下,天光残破地映下来,沈自钧擒着他的胳膊,双眼燃着怒火。
“谢谨言,你敢,你好大的胆子!”
他怔住,不知为何会受到诘问。
水流晃动,投下的光影影绰绰,映得沈自钧一张脸扭曲狰狞,他再怒斥:“灵火噬魂,耗费我大半精力,他逃不掉!我马上就可以解决掉他!明明只差一步!”
他愤恨地把谢谨言丢上岸。
“你敢坏我好事!”
谢谨言起身整好衣领,短暂静默,而后吐出一句:“我是拽着他一起跳的。”
沈自钧停下斥责,等他说。
“既然他逃不掉,我也逃不掉,对吧?”谢谨言转身,回望沈自钧,目光沉静,“所以,你是想,连同我一起杀了?”
沈自钧倏然住口,暴怒之下,他透露了自己的打算。
他确实想连同谢谨言,一起将那个男人烧灼殆尽。
谢谨言点破他的心思,却并不恼,他本就存了求死的心思,就算与男人同归于尽也没什么后悔的,只是,沈自钧这般叱问,让他心生悲凉。
明明想帮沈自钧,到头来,反倒成了罪人,成了弃之不顾的棋子。
就像从前,每次,想尽可能保护身边的人,却被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沈自钧与那些人,有什么两样?
他忽然觉得厌倦,转过身,不愿再面对那双含着怒意的凤眼。
“我累了,回去吧。”
胳膊突然被抓住,沈自钧的声音追在身后:“你用了什么法子,克制我的灵火?”
那一簇冰凌不凡,不仅压制了他的灵火,还带着杀气,若不是他躲闪及时,此刻半个肩膀已被贯穿,谢谨言区区凡人,哪里有这等本事?
他要问个清楚,否则以后如何安心拿捏谢谨言?
谢谨言厌倦和他解释,甩开手,重复道:“我累了。”
“说清楚!”沈自钧不由分说,把他扯回来,抵在桥栏。
“不知道!”谢谨言也动了火气,自己什么都没做,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谁不生气?
沈自钧揪住他的衣领:“说,清,楚。”
“你有病吗!?”谢谨言一拳砸在他侧脸,“说了我不知道!”
拳风过,脑中轰鸣,沈自钧骤然按捺不住冲顶的怒火,猛然抓住谢谨言的手腕:“好,你不说,我替你说!”
静寂归墟再度迎来归人,沈自钧拖着谢谨言,将他按在荼津边。
耳边水流无声,眼前映出阴暗的影,沈自钧咬着牙,声音因为极度愤怒已经扭曲。
“凡人掉下去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谢谨言,你没说实话!”
谢谨言发着抖,左手痉挛,抚上掐住自己脖颈的手腕。
“谁,救了你?”他听到狠戾的喝问,不知怎得,他捕捉到一丝恐惧的颤音。
杏眸半睁,目光还是倔强的,他不答,沉默更加激怒沈自钧。
手腕加了力度,沈自钧逼近他的脸:“回答我!要不然,我杀了你!”
谢谨言仰颈挣扎,唇边含着讥讽,慢慢说:“你不是,早就想过要我死吗?”
脖颈处骤然松开,沈自钧不可置信:“什么?”
束缚解除,谢谨言呛咳,却用释然又绝望的语气说:“沈自钧,我是你引诱他们的诱饵吧?”
“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同伴!”
未曾想,入梦的瞬间,自己竟然不是作为合作者,而是作为最不被怜惜、最先被舍弃的存在,这样的交易,何其残忍!
沈自钧的嘴角露出依稀的笑意,他笑吟吟盯着谢谨言,那眼神就像看一只扑火的飞蛾。
“何必说出来呢,本来想着,你若能乖乖听我的话,或许我还可以配合你演下去。”
他伸出手,抓住谢谨言的衣襟:“既然一定要戳穿,那么,我就陪你玩个痛快。”
谢谨言瞪大双眼,他用力掐自己的手腕,然而疼痛并没有让他从梦境中挣脱。
“天真,在归墟,没有我的允许,怎会让你逃开!”沈自钧阴冷地笑。
脚下轻点,他已轻盈地飞到半空,容不得谢谨言作半点反抗,就带着他坠入冰冷的河水里。
既然掩饰不住,索性把话说得透明,也算是一点诚意!
沈自钧嘴角噙着残忍的笑容,他将谢谨言拉到近前,注视他水雾一般的双眼。沉静如水的双眸此时写满了惊惧和愤恨,这表情取悦了他,让他更加快意:恐惧,往往是吐露真相的催化剂。
“回答我,你是怎么上来的?”
谢谨言将头扭向一旁,沉默不语。
“我再问一次,你怎么上来的?别忘了你的命在我手里!”沈自钧耐心有限。
事已至此,连维持表象的平衡都被打破,谢谨言反生出抗争的勇气,他恨恨回了句:“我不怕死!”
碰了钉子,沈自钧反而大笑起来:“有意思!心智坚定的人崩溃屈服,一定很有趣!还记得落下去的滋味吗?我来让你回味回味!”
他竟挟着谢谨言,飞速向深处潜去。
五彩的光斑逐渐变为暗淡的灰白,沈自钧将速度慢下来,戏谑地问:“想起来了吗?你求我一个,我就带你上去。”
谢谨言强压住蹿升的惧意,咬牙:“你这个疯子!”
“那就继续吧。”
两人飞快下潜,终于沈自钧停在了昏暗的尽头——再向下,就是无边的永夜。
眼前,是无尽的深渊,背后,是瑰丽梦境,身处明暗交界,踏出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他按住谢谨言的肩膀,强迫他直面深渊,死寂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声音宛如来自幽冥的厉鬼:“此处是不可返生之地,落入其中的梦魂绝无回转的可能,从你安然上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在撒谎。”
他贴在谢谨言耳边,语气亲昵,吐出诱哄的句子:“谨言,看在我们相处几日的情面上,说出来,我还能留你一命。”
“……”
谢谨言没有说话,他颤抖着,无法控制。
无边空寂,浓重黑暗,仿佛要吞噬一切,这气氛令他窒息。渺小的人无限贴近一只巨瞳,他凝视着深渊,而深渊也凝视着他。
说到底,他不过一介凡人,面对死亡,任何人都无法掩饰最原始的求生欲。恐惧的微风,在意识深处,掀起恐惧的惊涛骇浪。
“我……”
沈自钧听到他唇边吐露的颤音,轻蔑而无声地笑,再次逼问:“究竟是谁救了你,回答我!”
谢谨言唤回一丝神志:“滚开……”
他不怕死,被人以死亡胁迫,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屈辱。
“谢谨言!”沈自钧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向下压去,“你不怕死,可是别忘了,沈自钧还在我手里!你敢死,我就把他一寸寸撕碎,让他再回不到现实!”
他缓慢说道:“你没有退路了。”
谢谨言似乎陷入极大的挣扎之中,然后,眉间的焦灼淡下去,他轻轻叹口气,垂下头。
沈自钧知道,自己赢了。
谢谨言的声音低沉悲怆:“那天我落下去,就一直落到了最底层,在下面,我——”
他突然住口,攥紧拳头,面露痛楚之色。
他身上笼罩强烈的光晕,朱红色,像是隐在夜色里蝙蝠的血瞳。只要开口,红光炽烈,烧灼全身,痛苦更加剧烈。
凡人灵气本不充沛,倘若这样消耗下去,魂飞魄散只是迟早的事,是谁用如此阴狠的手段,阻止他说出秘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沈自钧面色凝重,直视深渊,眉眼中的狠厉几欲化作刀光剑影,劈开层层阴霾,撕碎迷障下的伪装。
为什么,为什么你出手相救,现在却要用这种法子折磨他?当中发生的事情,真的如此不可透露吗?深不可测的黑暗里,你们做了笔怎样的交易?
他的神色如此凝重,谢谨言也明白过来,目光转向深渊:“难道说——”
沈自钧打断他的话:“谢谨言,你没有用了。”
紧抓住他的手突然松开,谢谨言如同一只折翼的鸟,向黑暗中直坠下去。
“你来了。”被钉在树干上的少年语气平和,仿佛招呼一位素日常见的友人。
河流绵延,怎得如此巧,又落在他的面前?还是说,兜兜转转,竟逃不开被他掌控的命运?谢谨言举目望天,在昏暗的河底,他似乎看到执掌命运的神明对自己恶意的嘲弄。
这一次,他看得清楚,浓密的藤蔓将少年缠缚得更紧,上次还可以勉强看清的脸庞轮廓,如今已经被新生的嫩绿枝叶遮掩。
“为什么?”谢谨言问。
少年的语调仍旧没有太大起伏:“你还未谢我,若不是我的灵气护持,你以为现在还可以安然无恙?”
浓重的静寂压得人透不过气,谢谨言注视着少年,目光审视、怀疑。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涩然开口。
少年莞尔:“我想,你该向我道个谢。”
谢谨言苦笑,终于无可奈何:“好吧,虽然临死,礼节也是不能忘的。感谢你的相救。”
与其说是相救,更像是一场交易,不是吗?少年救下他,要他向沈自钧传递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为了免于暴露,少年还借机在他身上留下后手。
既然被沈自钧识破,自己的存在也失去意义,少年绝不会再次相救。
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还该谢你,死前得你相伴,让我以不同于凡人的方式了此残生。”他苦涩自嘲,出口的话简直是浸过盐水的刀片,字字割喉,牵扯心肺都是难忍的酸楚。
少年的声音依旧冷淡倨傲:“你却不必死,还有一件事,如果你答应,我就再次助你离开。”
“什么事?”谢谨言僵硬地问,在这被绝望笼罩的绝地,凭他一介凡人,还能做什么?
“近前来,帮我把短刀抽出来。”
“如果我说不呢?”谢谨言颤声说,喉间含满悲凉绝望,“你会怎样?把我向死亡边缘再推一步?或者干脆点,杀了我?”
他忍着战栗,问:“你究竟是不是,他口中的凶魂?”
这暗无天日的河底既然是无法脱身之地,困锁于此的少年又岂会不知?可他却要谢谨言隐瞒曾见过自己的事实。如此一来,无论如何解释脱险的经过,沈自钧都会识破谎言,进而心生防备,甚至狠下杀手。
所以,谢谨言再次出现,他没有丝毫意外,因为这本就是他设下的局,让沈自钧觉察河底的暗流汹涌,恐怕才是他的真意。
两人对弈,却都拿自己当棋子。
凡人之身,卑微至此。然,蝼蚁之微,亦存慈悲之心。
“我不能糊里糊涂,释放凶魂为祸人间。”谢谨言摇头,纵然身处绝地,他也不想因一己之私铸成大错。
少年的嗓音混入悲凉:“如果我是凶魂,早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会吞噬你,怎会放你离去?谢谨言,你两次质疑我,我却仍要救你。”
“因为你与久远前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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