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闹出的乱子说大不大,够不上处分。李玉成严肃批评过两人,这件事就翻了篇,再不许提。
沈自钧提心吊胆,他心知主任必然会找徐清琳确认真伪,生怕先前一时不慎露了马脚。好在徐清琳大大咧咧,并未察觉,甚至和他议论,为何主任过问背诗这等杂事。沈自钧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随便找个借口瞒过。
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谢谨言依旧淡漠,云舒与外班学生发生冲突的事他有所耳闻,他照例批评教育,稍加惩戒,没有深究云舒闹事的缘故。
沈自钧自己心虚,自然不敢过问,只是默默嘱咐江炎一,将备选诗词重新换过。时近中秋,各班选用词句多以赏玩月色为主,他如此,徐清琳也是同样,并不显得突兀。
这一日,便是中秋前夕,沈自钧没有晚自习,下了班直奔临城大学。烧烤摊上人语熙熙,他和梁毓声挑了靠角落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桌上小龙虾鲜红诱人,杯中酒香缭绕。
“明天回家?”沈自钧不善饮酒,只能喝水果酒充数,他象征性抿了一口,撂下杯子。
梁毓声要豪爽得多,仰头干掉半杯,摇摇头:“不回。”
“放假呢,室友都不在,自己玩多没意思。”
梁毓声还是摇头,语气带着点赌气的味道:“就不回。”她说完觉得自己太倔,补充道,“还要专心复习呢,本来时间就不太充足。”
论文无望,评奖也落空,保研自然成了奢望,剩下的路,唯有静心备考。
梁毓声要强,不肯落败。既然打定主意要考,她就不想铩羽而归,最不济也要拿个过得去的分数,否则如何给家里一个交代?弄不好又是劈头盖脸一通羞辱,她咽不下这口气。
沈自钧知晓她的心事,叹口气,给她剥块虾肉,放在碟子里。
梁毓声垂眸,见碟中绛红色晃荡,不由得想起某个人。
“中秋,你去哪里?”她忽然问。
沈自钧一愣,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高一假期长,他……应该要回家吧。”梁毓声缓缓说着,拿起筷子,雪白的虾肉沾了满满深红。
她夹起虾,浓郁的酸裹住舌尖:“你不跟着一起去吗?”
沈自钧反问:“我为什么去?”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梁毓声笑,垂下眼睛,“回家,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冷清的墙壁,空旷的客厅,还有一脸苦相,喋喋不休的母亲……确实没意思,简直乏味憋屈,让她忍不住想逃离。
正常的家,该是什么样呢?有欢笑、有温馨、有关爱,能遮一片风雨,让疲累的旅人安枕好眠……可惜这些都已经很遥远,远得几乎望不见,以她有限的记忆,实在回想不起。
谢谨言的家,会是这样吗?会的吧。
她放下筷子,遥望远方星空,视线落在虚空上一点。
“不回也行,正好陪我。”她半真半假盯着沈自钧笑,“我们凑一起吃几天饭呗,饭费你出。”
沈自钧耸肩:“这是哪阵风把你吹糊涂了,不找你那位师兄,盯上我了?”
他看得出来,方逸尘对梁毓声有那么点“意思”,小伙子腼腆,而梁毓声又是个愣头青,满脑子学习,两人应当没有挑明。
某位“愣头青”果然愚钝,歪着脑袋,一双眼眨啊眨:“我为什么找他吃饭?再说了,他没钱啊。”
合着拿人家当饭票了。沈自钧腹诽,翻个白眼:“哦,我有钱,我活该啊?”
“你当然比他有钱。”梁毓声喝口酒,示意沈自钧吃菜,“他才倒霉,好不容易联系了图书馆的助学岗,临到头,被人顶替了。”她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顶他的人,还是我室友小白呢!你说这多尴尬。”
“白潇?”沈自钧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好像是杨璘的师姐,因此对她的印象不算上佳,“她早盯上这个岗位,横刀夺爱了?”
“什么词啊,亏你还教语文。”梁毓声撇嘴,又呷一口酒,“小白我熟悉,她不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说了不是就不是。”梁毓声坚持。并非她武断,相反,由于父亲的影响,她识人算得上慎重,若非经过日久天长的相处,绝不会轻易交心。
父母结发相伴数年,尚且逃不开移情别恋。世间最凉不过人心,她如何肯轻信于人?就连谢谨言,也是历经两年有余,才取得她的信任。
她这个人便是如此,若不信,任凭你使尽浑身解数,也换不来她半分动容,倘若一朝倾心,纵使经年累月,依旧披心相付。
她信任白潇,不止源于朝夕相伴,而是几次雪中送炭。就说最近一次,谢谨言去向不明,她心急如焚,深夜闯出宿舍楼,连外套也没顾得上换,全靠白潇在楼上甩了件实验服下来。为这事,白潇还挨了宿管批评,梁毓声也愧疚了几天。
以白潇的人品,才不会做出背后阴人的行径。
沈自钧边听边点头,面前虾皮堆成小山,他把虾肉丢在碟子里:“嗯嗯,知道了,你吃虾。”
梁毓声闷闷的,夹起虾,递到嘴边,忽然说:“可惜她要回家,要不然……”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沈自钧明显听出落寞的情绪,也没有追问。
只是“回家”这个词,在他心底激起成串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天下之大,任何人都想有家可回,梦狩的家却在何处呢?
梧桐栖吗?那人会敞开心扉,接受自己吗?
倘若中秋节,他……
沈自钧猛地咬了一下舌尖,他不敢往后深想。
他只敢在越界的边缘徘徊着、怯懦着,一边向往,一边迟疑。没有谢谨言的允许,他甚至不敢踏出一步。
只因为他珍视那个人,尽管喜爱到想要占有他、毁了他,却强压下一切欲念,将对方敬奉为山巅白雪,舍不得染指分毫。
那是他希求了两辈子,也亏欠了两辈子的人啊。
心头的热,一直回到梧桐栖,推门看到满室岑寂,都不曾消散。
他耐不住思念,拿出手机,给谢谨言发了条短信: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谢谨言没有回,想必在上自习,不方便使用手机。
沈自钧打开书房的灯,在光下观书静等。时间分秒流逝,他渐渐看不下文字,步子从书房踱到卧室,又从门口挪到窗边。
狭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看起来有几分孤单。
谢谨言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听到开门声,沈自钧眉心轻轻一跳,和煦的笑容瞬间绽在唇边。
他如同久候归人一般,迎上去,为他接下外套,动作自然,仿佛他们已经相伴多年。
“真够肉麻的。”谢谨言捧过热茶,眸光扫过沈自钧。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避开某人的臂膀,显然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话,更不习惯这样亲昵的接触。
沈自钧只是傻笑。
“无事献殷勤。”谢谨言坐进沙发,茶杯放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响,“你有话想和我说?”
到底常年担任班主任,看人确实准。沈自钧瞒不过,扭捏道:“明天放假,你是不是……”他抬眼扫了下谢谨言的表情,鼓足勇气,“你回家吗?”
话音里期许味道很浓。
谢谨言挑眉:“嗯?”
“梁毓声说你大约要回去。”沈自钧急忙补充,生怕谢谨言觉得他心存算计。
谢谨言思忖片刻,转过头,看着他:“你想跟我回去?”
心思被骤然点破,沈自钧下意识否认:“不不不……”他摇着头猛地顿住,眨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问,“真的要走吗?”
其实我没那么贪心,只是想确认,假如你不回去,是不是可以留下陪我?
然而这句话实在问不出口,而且谢谨言既然说出“跟我回去”,就说明他是要回家的。
沈自钧顿生出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满室灯光一下子凉下来,充满冷寂的别离气息。
谢谨言点头:“暑假就没回,前几天,他们专门要我回去聚一下。”
看来无法挽回了。沈自钧垂眸,睫毛打落,投下一片阴影。纵然他舍不得,但是合家团圆遵从天伦,他不能挡。
因此,中秋佳节,他要独守空室,与灯为伴。
沈自钧咬咬牙,不就是几天假期吗?梦狩巡历梦境不知度过几多岁月,区区数个日升日落,如何难得倒他?
事实上果真难得倒。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梦狩不沾红尘喧嚣,自然受的住无边冷寂,然而尝过俗世尘烟后,半日寂静于他而言都成了苦酒,难以下咽。
谢谨言走后的第四个小时,他百无聊赖。
第六个小时,他坐立不安。
第九个小时,已经在客厅转悠了不知多少圈的沈自钧,终于决定拉下脸,服个软。
然而这个软也不能服得太没骨气,沈自钧斟酌许久,试探着发了条消息:“在做什么?”按下发送后,他捧着手机摆弄,看似心不在焉,眸光却不曾离开屏幕半寸。
怎么还没亮?还不回消息?
他抓耳挠腮,一个又一个念头接连涌现:他没拿手机?还是忘记回信息?还是看到了,根本懒得回?
人一旦在某件事情里陷得太久,不仅容易钻牛角尖,还容易拐进岔路。沈自钧等消息等得久了,心里那点期待逐渐变味,添上没来由的自省:这么发消息,会不会太突兀?难道他看出来我的心思了?再发一条呢?会显得我太闲吗?还是再等等?可是要等多久呢?万一他真的只是没看到呢……
沈自钧纠结许久,心一横,决定再软点。
他又发一条:“左右没人在家,聊聊天呗?”发完他觉得这么讲显得自己太可怜,好像成了独守深闺的怨妇,于是急忙补一条:“不聊也行,我就去做别的事。”
别的事是什么,他不知道,反正装作自己很充实就行了。
谢谨言从亲戚们轮番“训话”中抽开身,心情郁郁,余光瞥见屏幕闪过“不聊也行”,略一凝顿。尤其是“也行”二字,他仿佛听见某人拖着长声,故作洒脱的幽怨语气。
他叹口气,回道:“聊什么,我这边忙。”
消息回得很快:“忙什么?”
谢谨言:“忙着挨训。”
沈自钧:“?”
屏幕上独一个问号,惊讶困惑呼之欲出。谢谨言不想解释,正打算把手机丢开,对面来了条新的:“自己能应付吗?”
这个“自己”,用得很传神,别有深意。
谢谨言挑眉,回了句:“想什么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要不你找个客人来,有客人在,他们不好训人。”
这句话和毛遂自荐差不离。谢谨言没搭理,本以为这样能冷住沈自钧,谁知过了一会儿,对面索性破罐子破摔,彻底不装了:“我来你家做客,好不好?”
这人竟然如此直接!谢谨言愣住,下意识打了个“别来”,又觉得太冰凉不讲情面,删掉打了句“路远怕你累”,又担心给了台阶对面顺竿爬……
于是……沈自钧豁出矜持不要,忐忑不安等了好半天,等到后悔、难为情、恼羞成怒了,才盼来回话:“腿长在你身上,你想,我拦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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