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几个字,过往昭然若揭。
瞬息间投石入水,扰乱一池静谧。沈自钧定定瞅着那行字,一时间酸、苦、涩、咸涌上舌尖,说不出什么滋味。
“为了那个姑娘,作践自己到这个地步。”
“……搂着尸体,死都不撒手。”
“后来……听说他疯了。”
“劳拉西泮帕罗西汀,我都吃过。利培酮,可能也吃过……”
过往言语响彻耳畔,向他露出狰狞獠牙。
沈自钧捂住脸颊,窘迫地、克制地、无声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感到荒谬可怜,于是喉咙里溢出的只有叹息。
“谢谨言,疯的哪里是你?分明是我……”
他们十指相扣,他们喘息交缠,他们鸳衾相拥交颈共枕,他们……近在咫尺。
近在咫尺啊!以为是最亲密的距离,却远隔云泥,同床异梦。
肌肤相亲的暖夜,缱绻旖旎,谢谨言想起的,竟然是多年前辞世的故人。
依然是阴阳两隔的故人。
果然是魂牵梦萦的故人。
所以自己还等什么?连如此亲近之时,那人心底挂念的仍然不是自己,难道还指望他给出更体面的解释吗?
谢谨言,果然长情。
沈自钧捧着脸颊,指腹摩挲每一寸皮肉,哑然失笑:“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借以推脱父母的挡箭牌?还是聊以□□的消遣?或者是自暴自弃的毒药?
既然放不下过去,为何还要接受他?因为梦狩不算纯粹的人吗?因为没有情绪的感知,所以不会心痛,不会流泪?
可是,他也想做个人啊。感受悲欢喜乐,染一缕凡尘烟火,他只不过耐不住归墟无边空寂,往人间走一遭,他犯了什么错,要受这种折磨?
谢谨言,果然薄情。
沈自钧合拢书册,目光躲闪着将其插回原位,双臂撑在书柜上,久久没有起身。
他该怎么做?天亮以后,如何面对谢谨言?逼问,还是佯装无事?
他该继续倾心,还是退步抽身?
梧桐栖的静谧成了表象,深藏涡流汹涌,进退两难。
卧室传来粗重喘息,克制低沉。沈自钧心头一紧,无奈叹气,脚步转向卧室 ,来到卧床的人身边。
谢谨言状态并不好,酒后浅眠,醒来后神情恹恹。此时侧身俯卧床边,指节攥紧被褥,绮艳的红衬得皮肤更加苍白。
他低垂着头,微微咳嗽,先前已经吐过,现在呕出来的只有睡前喝的半杯水。
沈自钧走过去,帮他擦拭,一边轻拍他的背。
灯光柔和,洒落鼻梁,在眼窝投下一丛阴影,谢谨言眸光隐藏其中,看不出情绪。
他缓口气,轻轻摆手,重新躺回被中,额头抵在枕上,遮住大半面容,肩膀微微发抖。
看上去很难受。
沈自钧轻声问:“要去医院吗?”
谢谨言只是摇头,后颈侧因为隐忍,泛着淡淡的红。
他静默地蜷缩了一刻钟,呼吸渐渐平复。沈自钧看他有所好转,轻手轻脚清理好地板,刚进门,猛听见□□,隐隐有更加严重的架势。
这一次明显更加难熬,因为谢谨言整个人蜷缩在一角,手背青筋绽起,后颈沁出薄薄的的汗珠。听见沈自钧进门,他无助地轻哼一声,将手臂咬在齿间。
沈自钧扑在床边:“怎么回事?”
谢谨言说不出话,徒劳摇头,低哑的呻吟闷在嘴里,瘦削的肩膀起伏,倔强而痛苦。
沈自钧怕他出事,把人扳过来,想要他平躺,待看清他的面容,心头一沉。
发丝凌乱,眉心紧拧,紧闭的眼角沁出点点泪光,唇瓣咬得嫣红微肿,还有几枚浅浅的齿痕。
谢谨言从来没有流露出这等脆弱不堪的模样。就算先前曾有过不舒服,他也是坚强、从容的,竭力忍耐,不肯落败,可如今……
沈自钧慌了神,先前他因为谢谨言身体抱恙的几声哼吟,心生绮念。此时再闻,先前那点遐思烟消云散,只剩悬心。
虎口被咬得渗血,他该有多疼啊。
“谨言,我送你去医院。”他掰开谢谨言的手,不让他咬自己。
谢谨言摇头,仰在枕上,泪水顺着眼角沁入鬓发,枕巾上晕开一片湿痕。
沈自钧再劝:“听话,疼这么厉害,怕不是胃出血?去医院看看,求个心安。”
谢谨言执拗地摇头:“求你……不去。”他望着沈自钧,泪眼朦胧,良久,伸手抓住床垫,闭上眼,表情挣扎痛楚。
过了片刻,他松手,唇瓣翕动,似乎有话要讲。
沈自钧凑上前,才听清他呢喃:“对不起。”
“别说这个。”沈自钧一时间不知这句道歉从何而来,却实打实被这句话牵动内心隐秘。
他又听见谢谨言低声哀求:“别走。”
“我不走,”清朗的声线此时也有了缠绵的意味,沈自钧侧身坐下来,握住谢谨言的手,“我哪里也不去,我陪着你。”
谢谨言闭着眼睛,眼角的泪干了又淌。习惯了冷硬的人一旦流露出脆弱,往往一发不可收,他痛了很久,也哭了很久,久到晨光破晓,灯影黯淡,婉转鸟啼惊破昏昧。沈自钧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凑上前,发现谢谨言终于陷入昏睡,眼角余红未散。
他手里还捏着打湿的毛巾,轻轻拭过谢谨言的鬓角,动作轻柔,恍如对待一件易碎的细瓷。
还是……不要问了吧。沈自钧对自己说。
逼问如此倔强又脆弱的人,他怎么舍得呢?
阳光漫过窗台,涌到床边,沈自钧拉上窗帘,动作细致无声。
谢谨言这样定然不能到校,他踏着晨曦来到学校,先嘱咐过徐清琳,然后来到办公室,向年级主任请假。
刘立敏依惯例关切几句,爽快批了假,还贴心地告诉沈自钧,若是无事,也可以早些回去照顾病人。沈自钧连连道谢,退出门,迎头撞上李玉成。
这时候见到李玉成着实尴尬——一方面李玉成已经给沈自钧施压,另一方面沈自钧还不想和谢谨言摊牌。沈自钧简单问好,就想开溜,偏偏天不遂人愿,还没迈出几步,就被李玉成叫住。
政教处办公桌前,两人相对而立,倒有些对峙的意思。
李玉成沉着脸:“沈老师,你还不想面对现实?”
沈自钧推脱:“我还没做好准备。”
李玉成冷笑,类似的借口他早从学生嘴里听到无数次了,沈自钧骗不过他。
他一手敲着桌子,余光在沈自钧脸上徘徊:“褚清漪的事,你不敢问。”
沈自钧能猜出个大概,此时不想被他戳心,含糊应道:“我知道。”
李玉成哂笑:“都知道?”
眼神从沈自钧攥住的指节上收回,李玉成敲敲桌子:“事情发生后,他和学校叫板,纠缠学院老师,甚至鼓动学生请愿,差点毁了自己前途。这些,他和你说过?”
自然是没有的,一切只是沈自钧的猜测。他垂下眼睫,没吭声。
“他做这些事,都是以褚清漪未婚夫的身份,有没有和你说过?”李玉成再问。
未婚夫。
不是男友,不是恋人,而是……未婚夫。
原来早先的“婚约”之说,并不是玩笑。
心口仿佛被钝刀子捅进去,沈自钧深吸了口气,挺直脊背,依旧不吭声。
然而表情骗不了人,李玉成阅人无数,只消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故作坚强:“小沈,你这人,心实,一条道走到黑。可是你也要看看,自己选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谢谨言的名声并不好,临大那边早有传闻,你自己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你跟着他,迟早连累自己。”李玉成循循善诱,拍拍沈自钧的肩膀,“现在学校里也有传言,说你们两个……哎,我说小沈,我都看得出来,你以为别人都是瞎子?”
在对方眼神里看到颤动,他满意地点点头。
沈自钧盯着面前墙壁上一点,声音僵硬:“我们没有举止失当。”
“连‘谢谨言的事就是我的事’都说出来了,还能没有失当?”李玉成嗤笑,拿过桌上一张纸条,丢在沈自钧怀里,“看看吧,学生画的,就是今天早自习没收的。”
纸是从草稿本里撕下来的,还有许多算式,边缘一块空白,草稿主人发挥自己的天赋,利用这方天地画了简单的涂鸦——两个人,高点的身穿运动衫,撑一把伞,偏头看走在身旁的人,另一人身量稍矮,白衬衫戴眼镜,怀抱一摞书,伞缘遮在他头顶,他正扬起下颌,对撑伞的人微笑。
画没能描绘得精细,但是颇有神韵,寥寥几笔,一人活泼一人斯文的气质呼之欲出,稍加联想,便能猜到是谁。
纸上还有几行小字笔迹不同,应是不同人书写:
“画得真好,该贴墙上观赏。”
“疯了我贴墙上,还嫌检讨不够多?”
“真甜,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嗑到了。”
“好好学习,什么都嗑只会消化不良。”
“我不乱来,只想知道,这两个谁在上面?要我说,斯文的那个,就活该被——”
后面戛然而止,应当被老师逮个正着。沈自钧托着纸,无言以对。
李玉成盯着他,眸光阴沉如海:“你再不和他划清界限,小心把自己搭进去。”
沈自钧叠好纸片,反问:“可是这些只是传闻而已,算不得真。退一万步,就算是坐实了,主任准备如何处理我们呢?”他语气沉冷,俨然和李玉成较上了劲。
虽然“师德”二字压在头顶,但教师个人问题该不该纳入品德考量,目前还没有定论。纵然为世俗不容,只要没有违背政策法规,处罚也就做不到名正言顺。
他不信仅凭几句流言蜚语,李玉成就能处分他们二人。学校职工如此多,难保不出现作风问题,倘若真抓住这一点不放,恐怕人人自危。
李玉成也知晓这一点,食指轻叩桌面,语气带了分讥嘲:“果然年轻,热血上头、一厢情愿……只是沈老师,这些流言沸沸扬扬,早就传到领导耳朵里,你不好奇领导们怎么看?”
沈自钧抢先截住他的话:“我不求重用,更不想晋升,只想安安分分教我的书。别人怎么看,我不在乎。”
李玉成冷笑:“你不在乎,可是有人在乎——你还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吧?”
沈自钧怔忡。
“今天的会上,宁允舟表示最近关于你们的流言很多,造成的影响很不好,建议领导们重视。”李玉成留意沈自钧的每一分细微表情,慢慢踱到他面前,目光冷厉,“你猜陈校怎么说的?”
陈校长分管人事考评,上了年纪且较为古板,对很多新兴事物的态度较为排斥。这种事摆在面前,他的态度,可想而知。
“他全没当回事。”李玉成说,满意地看到沈自钧眸光一怔。
“不好奇为什么吗?一向严肃的老派知识分子,竟然变得这么开明。”李玉成语气带着戏谑,“而且话里话外,力保谢谨言,把他摘得干干净净,反倒是你……”
他盯着沈自钧的眼睛,慢慢说:“沈老师,你不想知道,那位做了什么,或者说,和他们做了什么吗?”
“再不想清楚,搭进去的,可只有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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