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钧与梁毓声并无过节，甚至在心里，他对这个率直侠义的姑娘颇为赞赏，既然她开口，这个忙自然要帮的。
要审问谁呢？
梁毓声气鼓鼓的，神似一只河豚，满身是刺：“白潇这贱人！操！”
沈自钧心里闷着一口气，出不来也咽不下，被她这一骂，反倒舒畅许多，当即鼓掌：“骂得好！从前怎么没发现，你骂人这么痛快！”
梁毓声冷着脸：“先前是我没发挥余地——妈的，算我瞎了眼。”
她偏头去看梦刀，捏紧了拳头。沈自钧连忙把梦刀向自己收了收，找个话头：“所以她到底怎么了，你要审她？”
梁毓声咬着牙丢下两个字：“论文。”
事情要从方逸尘说起，小伙子手头拮据，本来联系好去图书馆做勤工俭学，没想到被白潇抢了先。梁毓声至今仍对这件事感到过意不去，因此一看到图书馆又空出助学岗，就第一时间通知了方逸尘。
方逸尘成绩不错，技术过关，这次自然顺利中选，开工不到一周，就获得办公室老师的一致喜爱。他这人热心，得了众人青眼，就想做些事回报，听到老师们抱怨电脑运行缓慢，就主动帮忙清理文件、优化系统，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一热心，就发现了问题。
办公室有位老师是新调任的，分配的电脑软件装得五花八门，文件更是一大堆。方逸尘帮忙扫描清理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拼命爆发的小宇宙。
很熟悉。
鬼使神差，他点开那个文件夹，下面的子文件名——勇猛无畏的数据、周三写的稿、周末我不想写了……
何止熟悉！简直是点名道姓了！
除了梁毓声，还有谁能这么命名？
可是……梁毓声的文件夹，怎会出现在图书馆老师的电脑里？这些可是论文数据，她总不至于糊涂到外传。
方逸尘留了个心眼，偷偷把文件夹复制了一份，自己藏起来，然后向那位老师打听，这才知道电脑经过几个人的手，先前一直是给勤工助学的同学使用。
先前在这里勤工助学的人——白潇。
梁毓声瞧见自己的文件在方逸尘手里，当时就懵了，听完原委，当即火冒三丈，气得就要找白潇对质。可是这时候白潇早就跟导师去了外地，电话也不接，如何联系得上？
就算联系上了，那边也不会认。
梁毓声这人性子直，得不到个结果，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她连复习都静不下心，辗转难眠了两天，想到找沈自钧求助。
凭她是谁，总不能不睡觉、不做梦吧？
沈自钧点头：“这个忙确实要帮，义不容辞。”梁毓声论文出问题那会儿，他瞧得分明，心里也替她可惜，如今终于找到泄露的源头，不说梁毓声，连他自己也想问个究竟。
“别告诉我老师，他肯定不赞成。”梁毓声想到什么，忽然说。
沈自钧心里一动，不置可否。
白潇已经保研，梦里志得意满，见到梁毓声的时候，神气里的恣意收都懒得收。
“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不去复习，还有心思在外面逛。”她噙着笑，看起来满面春风。
梁毓声开门见山：“我的论文是你动的手脚？”
“说什么话呢？”白潇嗔怪，“你的论文，不是好好躺在你电脑里，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图书馆电脑里怎么有我的数据？”
白潇耸肩：“我怎么知道？勤工助学的学生那么多，人多手杂，你该去问他们。”
她准备抵死不认，可是沈自钧恰到好处开口：“你怎么知道是勤工助学？”
白潇一愣。
“图书馆用电脑的人何其多，怎么就一定是勤工助学的学生？”沈自钧冷笑，“不打自招。”
梁毓声盯着白潇，目光更冷，近乎仇视。
“呵，不错。”长久的僵持后，白潇短促笑了一声，她抱起胳膊，脸上带着胜利者的骄纵，“好不好玩？”
梁毓声阴着脸：“你他妈——”
“其实你不该找我。”白潇索性和盘托出，“杨璘急着结题，好歹有篇论文就行，你的不就是现成的嘛，不拿你的，难道拿我的？”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们串通起来算计我！”得知真相，梁毓声怒不可遏，“你他妈的，知不知道，我想用那篇论文争个奖学金！你——”
她忽然顿住，又想起什么，脸色越发难看。
白潇歪着头，嘴角带笑，等她往下续。
这副模样足以解释很多猜测，梁毓声静默，指节因为愤怒而颤抖。
“你故意的。”目光盯紧了白潇，梁毓声笃定地说。
沈自钧亦看向白潇。
“你故意的，”梁毓声重复，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人，“我争不了奖学金，没法保研，这个名额……就会落到你头上。”
白潇摇头：“别说得好像是你让给我的。论文，荣誉，我不比你差。”
“你啊，是因为违纪，才没了评优资格的，不是么？”她慢悠悠道出事实。
梁毓声无言以对。
冒着被宿管发现的风险，也要跳下阳台，冲出校园，追去清溪。因为置身险境的那个人，于她而言，极为重要。
重要到纵使没有半点希望，她也要注视着、向往着，暗地里欣羡着。那人是点亮她的灰暗时光，予她温热，陪她走出霜寒的一捧火，她如何放得下？
当夜纵身一跳，最坏的结果，她不是没有预料过，然而她没有迟疑。为了谢谨言，她心甘情愿。
梁毓声抿唇，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能独自承受。
可是白潇不放过她。
她砸摸梁毓声的神色，故意说：“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人，你本来不会违纪，最该怨的人，是他。”
梁毓声摇头：“我不怨他。”
“也就是说，你早知道会有这个结果咯！”白潇抓住她的痛处，自然好一番戏谑，“那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你自找的啊！”
幸灾乐祸的语气过于明显，梁毓声猛然想起那晚，寂静的走廊、抛落的衣服、回荡的呼喊……
夜深人静，如果在窗口喧哗，宿管肯定会来干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当日她急着翻出宿舍楼，是白潇给她丢的实验服，事后听说白潇为此挨了好一顿责备。今日再看，这恐怕是故意引来宿管的花招。
沈自钧曾言“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不错，自己小心谨慎，依旧看走了眼。
这人精心伪装取得信任，又在关键时刻背后捅刀，最该恨的人，是白潇，绝不是谢谨言。
她不可能去怨自己的恩师。
可是作为人，又怎能毫无悔意呢？尤其是牵系到前途的事情，但凡行差一步，都会走向截然不同的路途。
失去论文，评优落败，她彻底失去保研资格，只能选择更为艰难的备考之路。而白潇，早早联系导师，外出学习、参会，研究生期间的生活尚未开展，两人的差异已然显现。
情感上接受，理智上煎熬，她不可能不后悔。
梁毓声咬着牙，目光有一丝颤抖，却还是摇头：“我不怨他，我只恨你。”
“呵，你自己清楚。”白潇从她的表情里尝到不可名状的快感，然而还不够，她想看到更有趣的戏码。
她故意咬着字句，不放过梁毓声每一个表情：“你待那位‘师兄’，真是情深意重，为了他，丢了评优资格也不在乎……”
“不过你真的不在乎吗？”白潇的语气很有把握。
“如果你知道，连最开始的论文，都是因为他才丢的，还会这么认为吗？”
梁毓声瞳仁一缩。
最开始的论文……因为他，谢谨言？
为什么？
“我告诉你，有位姓谢的师兄陪师弟们喝酒，真是海量。果然，你很快就赶来了，连衣服都没换。”白潇想起那一天的情形，神色得意，“杨璘当天也在场，动手的可不是他，不过啊，他有位女朋友……”
梁毓声背后发凉，其后的事情够猜到——杨璘的女友偷走了论文。
她的电脑设有密码，强行开机可能损伤系统文件，难怪不久后电脑就出现故障，原来有人暗中动过手脚。
明白过来的梁毓声怒极反笑：“杨璘和他那废物女友，呵，真是天造地设，比之于你……”锐利的眸光落在白潇身上，恨不能刺穿心肺，“论及德行人品，简直青出于蓝！”
白潇丝毫不在意她的讽刺，淡淡一笑：“但凡你对他不那么挂心，杨璘也找不到机会。不过，我倒想问问你身边这位——”
她转向沈自钧，眼神中透着洞穿的算计：“她这么挂心那位‘师兄’，你就不好奇吗？”
沈自钧肘后隐着刀锋，表情淡漠：“他们玩玩而已。”
他对谢谨言和学生之间的破烂事不感兴趣。这人既然能骗他，也就能骗别人，梁毓声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太容易上钩了。
玩玩而已。
反正谢谨言是这么说的。
白潇的笑容意味深长：“哦，可是某个人一点也不像是玩的。”
“从哪里开始讲呢……啊，就从那件男式衬衫说起吧。”
梁毓声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
白潇不为所动：“既然是胡说，说一说又怎么样？那件衬衫买了三年了，总不是给自己买的吧？”
入学之初，梁毓声的衣柜深处就挂了件衬衫，做工精细，颜色又是清爽的新绿，极适合春日出游时穿。同宿舍的小姐妹觉得好看，将那件衣服拿出来试，却发现尺码宽大，是典型的男装式样。
这件男式衬衫是给谁准备的？这个问题成了宿舍里公认的无解之谜。
梁毓声从未回答过，每逢姐妹们提及，总是含蓄一笑。
起初，白潇也是不清楚的。直到那次聚餐，她看到谢谨言向老教授行礼，露出的领口条纹，和那件衬衫如出一辙。
一切的困惑都有了答案。
梁毓声时常临摹的笔迹，并不出于任何一本字帖，而是几行稳健锋利的批语。
她的笔记本扉页一角，永远写着“言为心声”四个字。
甚至几次深夜梦醒，听见梁毓声呢喃，恍惚是呼唤某人的名字，充满敬意。
谢谨言。
白潇终于触及她内心深处的隐秘，不可被人碰触的圣地。
她要亲手将那里玷污。
“你心思不纯啊，对自己的师兄，对授业恩师，竟然有这种肮脏的念头。”拿捏住梁毓声心中的柔软，白潇很得意，“不敢把这点心思说出来吧？想想看，如果被人知道，他们该怎么看你，你的师兄，又该怎么看你？这位沈老师，又该如何看你呢？”
梁毓声心口如同被人猛砸一拳，浑身颤抖，隐秘被揭开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不能说出来。
只要不说出口，她就只是谢谨言的学生、师妹。她可以追着他闹，围着他笑，没有那些旖旎的心思，他们之间坦荡清白。谢谨言会用温柔的目光望着她，关爱也好偏爱也罢，至少，她能得到那人哪怕一时片刻的关注，她就满足了。
可是这份心思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先前的一切平和就成了露珠，荡然无存。谢谨言不会接受自己的学生，他会毫不犹豫收回所有的温情，严防死守，不给对方任何虚假的念想。
那时的她，还能剩下什么？
这太残酷了。
梁毓声急着否认：“你胡说！我对他从来没有这种心思。”
“哦，那么你就该怨他啊！他害得你没了论文，没了奖学金，连保送的名额都丢了，你还能不怨吗？”白潇循循善诱。
梁毓声摇头：“不，我不怨他。”
“那么就是喜欢他。”
“不！”梁毓声大声申辩，“不是这样的……我与他之间，只是师生，清清白白……清清白白！”
她还想再说什么，猛然看见梦刀划过眼前，锋芒刺目。沈自钧竟然亮出刀锋，劈向白潇面门！
白潇阴沉怪笑，一掠身退开好远。沈自钧捉刀在手，身轻如燕，转瞬间与她纠缠数个回合。
嘶哑的魅语混杂在风间，送入梁毓声耳朵。
“想清楚，你要怨的究竟是谁？”
“明知道没结果，还不放手。因为他，你已经受了多少委屈？”
“喜欢他，值不值得？”
“既然得不到，为什么不干脆毁了他？断了自己念想？”
……
既然无法成全思恋，何不干脆转变为憎恶？思念永无止息，但憎恶可以被死亡终结。
毁了他……
梁毓声皱紧眉头，陷入虚妄的拉扯。没有结果的向往是一场漫长的折磨，她求而不得，疲惫不堪。
可是若要这样结束，又是那么不甘心。
梁毓声骤然捏住拳头，挣扎道：“不！”
清脆的声音截断魅惑，斩钉截铁：“我不怨他……我也，不喜爱他！”
胸口急促起伏，梁毓声斥退缭绕周身的阴影，喘着粗气道：“不要再诱惑我。”
于此同时，高天云层燃烧起一朵火焰，少顷，沈自钧拖着白潇，回到眼前。
“有东西附在她身上，像是……”沈自钧一落地，丢开白潇，任她软绵绵倒地，自己望向远天行云，沉思不语。
脸上的阴郁之色褪去，白潇此时怔忡着，浑然不记得方才发生过什么，只在看到梁毓声时，露出嫌恶的表情。
她们之间，早已埋下不和的种子，只是梁毓声没有发觉。
梁毓声蹲下来，苦笑：“为什么害我？”
白潇盯着她许久，回答道：“谁让你，始终比我强一点……”
没有谁做错什么，只是因为强一点，激起了好胜心，好胜演变为嫉妒乃至愤恨，就像楚思瑾对喻宛宛那样。
梁毓声默然片刻，语气平静：“这样啊，难道怪我吗？”
没人应声。
梁毓声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白潇：“如果什么也不顾，我可以在这里毁了你。但是，白潇，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不会用那些下作的手段，我要和你堂堂正正，见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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