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德宫,东暖阁。
今年春寒,皇后又畏冷,东暖阁还保留着过冬的摆设。一大张狮子纹的栽绒宫毯铺在地上,两旁待客的圈椅中也放了毛茸茸的垫子和靠背,看着就暖和。
后妃们都走了个干净,室内只余下满室残香。
皇后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她保养地很好,面容依然可见年轻时的美丽,眉间却笼着一股淡淡的忧愁。
听见外面通传陈氏长女来了,她才睁开眼,吩咐兰英把窗都打开。
清新的风将满室馨香与沉郁一拂而散,陈九筠步履轻快地踏风而来,走到榻前蹲下,亲昵地唤她姑姑。
皇后膝下没有女儿,自来待她亲厚,陈九筠不喜欢跪,便也允许她不行跪礼。
她一来,皇后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用过早膳没有?”
“用过啦。”陈九筠笑眯眯地说,“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来的。”
“要你巳时来,能起多大的早。”皇后点点她的额头,无奈道,“以后嫁了人,你还这样赖床,可是要讨婆家嫌了。”
陈九筠嘿嘿一笑,没有辩驳。
提起嫁人,皇后就顺势问起她和常怀韬的事。
陈九筠汗颜。
这事都传到宫里来了。
她三言两语将事情讲了,看见皇后的眉头越拧越深。
“姑姑,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皇后叹息一声:“你与他五年感情,就这样散了?”
陈九筠点头:“与其日后互相怨怼,不如早早断个干净。”
说来显得薄幸,她本也对常怀韬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是看他人老实,想谋个称心如意的姻缘罢了。
“说得轻松,如今你要如何是好?”皇后抿了抿唇,“出了这样的事,前日你去万佛寺,就没想着给自己求个姻缘?”
万佛寺哪里是求姻缘的地方,真是乱烧香了。
陈九筠失笑:“姑姑你就放心吧,侄女我还不愁嫁呢,真要着急,等我二十了再急吧。”
“二十?”皇后没好气地道,“那都是老姑娘了,到时候可没你挑的份,都是别人对你挑挑拣拣了。”
“哪有,姑姑现在看着就像是二十几的姑娘,哪里显老了?”
“说的是一回事吗?油腔滑调。”
皇后口中斥责,面上仍绷不住笑开了。
看她心情好转,陈九筠和兰英也跟着笑起来,气氛为之一松。
却听外面传来一声通报,说关公公来了。
皇后眸色微沉,端正了坐姿:“让他进来。”
陈九筠也起身站在了兰英身边。
一个面白无须、笑眼弯弯,穿靛青色蟒服的太监踏入暖阁。
他走路快而无声,若不是有脚尖自直身长长的衣摆之下隐现,陈九筠几乎以为他是飘过来的。
“见过皇后娘娘,筠姑娘。”
关忠是皇帝再亲不过的亲信,有时陛下身体抱恙,都是他代理国事,不开玩笑的说,地位比皇子们都高。
陈九筠不敢怠慢,立即还礼:“见过关公公。”
皇后问起他来意。
“陛下这里有桩案子,需请筠姑娘上金殿回话。”
陈九筠倏然抬眸。
皇后也是一怔,看了她一眼,又问关忠:“具体是什么案子?”
“这……”关忠告罪,“陛下不许透露,还望娘娘恕罪。”
怕皇后担心,他又说:“只是问话,不会为难姑娘的。”
灵音大师的死果然有蹊跷,只是目前来看,皇后似乎并不知道,方才说起万佛寺时,也没问过昨日发生的事。
陈九筠定了定心:“那姑姑,侄女就先告退了。”
皇后应下,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柔声说:“姻缘的事,你有空了再来一趟,姑姑帮你物色。”
“嗯。”
兰英将陈九筠和关忠送出门去,待两人走远,才折身回房。
皇后仍坐在原地,怔怔出神,只是一手攥紧了念珠,捂在胸口。
兰英便走上前去,轻柔地覆住她的手:“娘娘莫要忧心,九筠小姐是个机敏的,一定能懂您的意思。”
皇后闭上眼睛,轻声道:“但愿如此。”
*
陈九筠到了乾清宫前,关忠让她在外面稍作等候,自己先行入内通禀。
等在外面的还有几个大臣,见了她,都有些好奇,但只敢瞟过来一眼,又很快老实垂眸,肃整容颜,气氛格外压抑。
陈九筠倒被此吸引,开始明目张胆地打量他们。
距离有些远,印绶和牙牌看不大清楚,但观其形制,再看他们胸前的补子,有文有武,大约是兵部和刑部的人。
皇帝喊她上金殿,必定是为了万佛寺的案子,刑部来正常,兵部的人怎么也来了?
正揣度着,关忠出来,和气地请她进去。
陈九筠见过几次皇上,却还是第一次进乾清宫,心中不免泛起了一阵紧张,连步子都僵硬了。
一迈入高高的门槛,先闻见一阵龙涎香的甘甜味道。
龙涎香珍贵难得,市面上流通的多是其他香料仿制,但这间金殿上燃烧的,是真正的龙涎香。
里面还添了麝香、龙脑、檀香、沉香、金颜香,气味清雅脱俗,使人灵台清明。
出于职业习惯,陈九筠上来先解析了一遍香的成分,等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金殿之上,方才的紧张也烟消云散。
她旁边还跪着一个人,垂着头很是狼狈的样子,身旁还有被打碎的茶盏,月白氅衣都被茶渍染脏了。
陈九筠的目光在他身上粗略扫过,见没有血迹,稍微松下一口气。
她敛裙跪下,叩首:“臣女陈九筠,叩见陛下。”
一道视线带着千钧压力落在了她的身上。
上首的人问:“皇后宣你进宫,所为何事?”
他不让起身,就只能趴着回话。
陈九筠抿了抿唇,尴尬地说:“回陛下,臣女同常二公子闹了嫌隙,皇后娘娘关心臣女婚事,才召臣女进宫问话。”
“只是如此?”
“娘娘应当还想为臣女介绍几个青年才俊,恰好关公公过来,便只说到此处。”
皇帝瞥了一眼关忠。
后者轻轻点头。
“起来吧。”
陈九筠爬起来,恭顺地垂首站立。
皇帝原本站在书案前,此时坐回龙椅上,抬了抬下巴。
孟武彰会意,站上御阶发问:“陈姑娘,前日你因何前往万佛寺?”
孟武彰是徐文星的上司,统管北镇抚司,直接向皇帝汇报,平日里主要负责官员贪墨、荡寇灭贼、通敌叛国一类的大案。
陈九筠一刹那间在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既然宣她问话,多半是凶手未明。
皇帝摔了杯子,却没伤萧王,萧王恐怕已经洗脱嫌疑。
既然凶手不是皇子,死的是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高僧,却依然要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主审,天子旁听,说明此案牵涉了其他危险的东西。
如此说来,她还是不要和灵音扯上关系为好。
“回禀陛下,臣女在京中打理一家香铺,与京畿寺院多有生意往来。前日前往万佛寺,乃是按约定去送供佛的线香。”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府中仆役无数,为何要亲自前去?送了香下山便是,为何还要留宿一晚?”
自然是因为她不喜欢闷在府里。
但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并且送了香,确实应该立即走人,只是她以前有与住持交谈的习惯,所以才留下用斋。
得找一个正当理由……
陈九筠思考的时间有点久了。
孟武彰的眼神沉下去:“陈姑娘,请如实回话。”
此时,跪在一旁的萧王微微抬起了头,似乎准备替她辩解。
孟武彰的目光盯紧了两人。
却见萧王说话之前,陈九筠先开了口。
她红了脸,有些窘迫,又有些气弱地说:“我去万佛寺……还想求个姻缘。”
声音太低,孟武彰没听明白:“你说求什么?求姻缘做什么?”
关忠清咳一声。
陈九筠脸色更红,气闷地抿了抿唇。
一个姑娘家,这么主动地跑去佛寺里求姻缘便也罢了,还要当庭说出来,实在太难为人。
孟武彰还未娶妻,也没怎么同女子接触过,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时无措,挠了挠脸颊,转头看向上首。
皇帝也是失笑。
他是知道平阳侯这个女儿的,自小就是要强的性子,除了郑国公家的二儿子,没几个人能忍下她的脾气。拖到十七了还没定亲,也是该着急的时候了。
他的戒心松解下来,抬手示意孟武彰退下:“你在佛寺留宿一夜,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陈九筠回想片刻,说:“那日雨大,臣女午后便一直在厢房躲雨,不曾见人,也不曾听见什么动静。”
话说到这里,她犹疑了一下,还是说:“但是翌日晨起,监院召集众僧时,我曾遇到一个奇怪的人。”
“哦?”
“万佛寺的供香都是臣女制作的,其中住持房中的檀香最为贵重,与别处不同。那日臣女撞见一个人,此人身上沾染了住持房中的檀香香气,却穿着普通僧众的衣服。”
陈九筠将自己发现的异常细细道来:“当时我只是有些疑惑,回去后几番细想,才觉得不对。”
孟武彰精神一振,问:“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陈九筠点头:“身材瘦小,八字眉,下垂眼,嘴唇很薄。”
孟武彰立即看向皇帝:“臣马上着人审问。”
陈九筠却说:“且慢。”
她余光瞥见,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萧王朝她看了一眼。
“陈姑娘还有什么线索吗?”
陈九筠低头恭敬道:“他袖口别有缝衣针,但衣服上并无补丁,臣女怀疑,缝衣针就是凶器。请大人着仵作查验住持尸身,若后颈、头顶、戒疤有出血点,则多半是了。”
短时间的停留不足以染上太重的香气,一夜过去还能让她闻见,说明那人在住持房中停留了许久。
加上此人身材瘦小,陈九筠猜测,他是蹲在房梁上监听两人的谈话,待萧王离开,便将缝衣针弹入住持头顶穴位完成刺杀。
缝衣针杀人,听起来荒谬,但陈九筠是见过的。这个世界虽然没有什么武林高手,但轻功、暗器、内力之流依然存在。
余光里,萧王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但也仅止于此,再没有更多情绪。
陈九筠悬着的心落了下去。
瞧这反应,刺杀灵音的事确实与萧王没有干系,如此,也就与侯府没有干系。
皇帝微微点头。
孟武彰立刻大步离开。
孟武彰刚走,徐文星又来了。
他刚从外面回来,跑得太急,气息都不稳,一入金殿就直奔皇帝而去,呈上一个扁盒。
“陛下,暗道里搜出了这个。”
陈九筠看见萧王蓦地抬起了头。
她立刻也跟着看去。
皇帝的目光一触及盒中之物,霎时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来。
徐文星立刻跪下,脸上是罕见的惶恐。
陈九筠心中一紧,也跟着跪下。
只有萧王很没有眼色,还挺直了身子探头探脑。
皇帝冷冷地瞥他一眼,扶在案上的五指青筋暴起,却还极力忍耐着情绪,说:“你们两个都回去。”
关忠轻声道:“萧王殿下,筠姑娘,起来吧。”
陈九筠顺从起身,正要往外走,一转身看见萧王试图起来,但膝盖使不上劲,起到一半,又重重地摔回去。
“……”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扶了他一把。
“多谢。”
萧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眼,长睫垂落,露出柔软的、打着细褶的眼皮,他虽然长得高,脸却生得小,皮肤苍白,一双淡色的唇微微抿起,似弱不禁风一般。
若不是压在身上的重量不逊于常年习武的陈九缨,陈九筠还真要被他这幅病弱外表骗过去。
架着萧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金殿,陈九筠已经气喘吁吁,她抬眼瞪向他,还没说话,萧王忽然将整个人压上来。
她赶忙闭嘴,努力站稳。
刚刚稳住身形,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原来是关忠追出来,命人给他们安排轿辇。
陈九筠肩上一轻,萧王将重心挪正,曲腿站着,手臂虚虚搭在她肩上,装作一副腿疼的样子。
她蓦地沉默下来。
月白氅衣的袖口厚重宽大,将两人暗地里的动作遮掩地严严实实。
萧王指尖擦在陈九筠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陈九筠不敢看他,眼中惊骇越来越浓,悄悄出了一背脊的冷汗。
立春刺杀。
万佛寺居然和立春刺杀案有关,难怪……
“萧王殿下,筠姑娘,轿辇来了。”
“回去吧。”他放开陈九筠,自己站直了,低低地说,“今日受惊了,喝点暖身子的补补。”
陈九筠下意识地攥紧手指,这才惊觉,方才被萧王写字的手,指尖已是冰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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