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老了,说我老得麻木不仁。
我心笑,这群傻子,居然还不知道他们随口而出的话已经使我达到了目的。
院子里跑来跳去的孩子最耐烦听我讲故事了,他们会在关键时候配上几声应情应景的嬉笑声,以至于我根本不用刻意地去描摹我的诙谐。
每一场故事都是以一句“我这辈子没出息”开头,大一点的孩子听后就会嘟囔着嘴说:“你骗人,妈妈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个老师!”
我瞪大眼反问他:“是老师就很有出息吗?”
孩子听罢,缩了缩脖子,接着听我讲。
19xx年,十月一日,那一天是开国大典,举国同庆。当时我没能去成**前看现场版,那天我刚从我娘胎里掉出来。
“1949、1950、1951、1952……”一旁的小孩掰着手指。
我伸出枯枝般的手,有气无力地打他手背:“你是蠢吗?”
他说:“老师还没讲过。”
我瘪瘪嘴:“从1949到2019你算不来?来我教你。从1949到1999是五十年,从1999到2019是二十年,那总共加起来是多少?”
他说:“70年!你七十岁了?”
“嗯。”
他不屑道:“你好老。”
童言无忌。
我才懒得管他。
我爹和我娘都是读过书的人,我姓扬名焕。我娘说,焕,是光亮的意思,那扬焕就是高高举起的光亮。
举起光了我该照亮谁呢?我也不知道。
我们家当时可有钱了。家里的佣人排成一长串,我爹总喜欢让他们就这样站着,叫他们一起叫他大老爷。
至今我都还不太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对着四四方方的天叫我爹的名字。我后来听过的,在院墙外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声响。
我上的学堂就在家边,走两步石板路就能到。
爹总叫我多去看看田埂上,看看那些举着锄头、面色灰黄的人有没有偷懒。
可不过一会儿,我又回来了。
我爹问:“你咋回来了?”
我答:“我不知道哪块地是我家的。”
我爹就骂我:“你是蠢吗?”
接着他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提溜到大门,随便指着一块地说:“这块是你爹打下来的,那块也是,还有那块……”
我疼的龇牙咧嘴,连连求饶。这时候我娘就会急忙从屋里跑出来拦住我爹:“哎哟哎哟,别打细娃啊!快去吃你的肉蔻去吧。”
我爹脾胃不好,他自个儿说是被我气的,实则是年轻的时候被人打骂,自己受气憋出来的。
娘待我最好,她不打我也不骂我,我乐于看书,娘就带我去买,我喜欢吃咸鸭蛋,娘就每年自己腌。
小学的时候,有次堂测没考好,运气也差,蒙着脑袋回去,我爹一把逮住我,全身上下都搜完了,最后从我的鞋底板里面找我的考卷。他举着考卷,对着四方的天一看,说:“你怎么考了个蛋?”
我糊弄我爹:“这是老师对我的嘉许。”
“哦……嘉许你。”我爹挠挠脑门,叫来一个家仆问:“陈觅啊,这是什么意思?”
陈觅:“回老爷,这是零分,意思是少爷最差。”
说完,我爹就扬起手来揍我。
这个家仆是我最讨厌的一个,他的存在使我多挨了不知道多少顿鞋底板爆炒肉。就他那张欠人的脸来说,不管做什么都是会遭人嫌弃的。
但我也从未因为一个人,将我自己憎恶得那样深刻。
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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