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外是气势不见分毫减弱的疾风骤雨。温室内是杂乱趴伏着的、被斩杀的变异植物，和一些与平常无异的、温顺的普通植物。
两人站立着对峙，似乎都有无限的耐心，任由风声、植物摇晃摩擦声、密集而狂乱的雨声，占据了这片沉默。
最终还是江询昭先开口。
她点起一盏球形的便携小提灯，将它悬在二人之间：“或者我们换个温和一点的方式，我猜，你只需要回答我对不对。”
薄青把帽子摘下，随意抹了把脸，残存的水滴顺着她脸颊缓慢滑下。
这样的动作通常代表一种认真交流的许可。
江询昭看着她眼中晃动的明亮灯光，低声说：“你在找什么东西。我暂时猜测是这个温室，但你不知道它具体在哪里，只知道它和展馆里的植物有关。所以你派了小毛球找人，小毛球找到我，你通过定位也找到了这里，对吗？”
对方很快答：“它不叫小毛球，叫小绒。我叫薄青。”
是很友善的回答，江询昭回到原来的问题：“那我说对了吗？”
薄青点头：“那么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星网上有个关于这里的热帖，”江询昭说，“那个帖子里提到了上山路和警戒区，我顺着那个帖子的描述来的，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误、打、误、撞，”薄青加重字音慢慢地重复一遍，“行吧，就当你是误打误撞。那你打算再误打误撞回去吗？”
江询昭顿了顿：“也许吧。不过听你的意思，回去的路上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嵌套世界的概念你知道吧？”薄青开口，没等她的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你应该也知道凫山封锁区的存在。封锁区内有很多存在嵌套结构的小区域，但是浮在表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被嵌套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是完全随机的。”
江询昭对凫山的了解仅停留在猜测，没找到什么确凿的证据，这个说法可以解释得通，她就没有再问，点点头认真望着对方，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的位置——这个温室，是切实存在的。依托于温室的精神力场，这里形成了很多嵌套世界，也就是说，温室是诸多嵌套世界的‘结’。而你，”对方别有深意地停顿一下，“你把这里的精神力场破坏掉了。上面的嵌套世界跟着被摧毁，产生的精神力波动不会小的。”
“我吗？”这回江询昭真的有些惊讶，“可是这里的精神力场非常均匀，也没有溢出温室的精神力，怎么能撑起那么多的嵌套世界？而且‘结’的摧毁这么简单吗，我只是砍了几棵植物。”
“你不是本地人吧，甚至不是蓝星人？”薄青盯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温温和和地笑起来，“也是，不然就不会信论坛上那些哗众取宠的鬼话了。”
她带着笑，语气多几分嘲讽：“这里曾经散落着非常多的实验基地，实验内容全是关于精神力，把这里的精神力场搞得一团糟。最后那帮废物实在收不住了，才被迫终止实验，把烂摊子草率地封起来，又放出一堆消息混淆视听隐瞒真相。到最后，哪个实验基地在哪、怎么进，自己人都不知道了。”
“这也太草率了，”江询昭表示认同，“实验的这件事情传播范围广吗？你为什么选择告诉我？”
“范围不广，不过你也别打听我怎么知道的，”薄青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至于你，你如果真的站在我的敌对面，就不会选择把这里毁掉，而是火急火燎地回去汇报。等着吧，你要有大麻烦啦。”
大麻烦。
江询昭心里默默重复一遍，其实没什么好担心，毕竟这本来就是她想要跟进的事情。
“那你是为什么来这里？”江询昭问。
“只是为了做你已经完成的事情，”薄青话题一转，“对了，你前面说的合作是什么意思？”
“我需要信息，而且是可以追溯、可以查证的信息，”江询昭言简意赅，“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找实验基地，”薄青说，“小绒跟了很多被植物选中的人，只有极小部分人选择走上山路，而这些人中，唯有你，找到了温室。”
见到江询昭陷入思考，她又补充：“如果信息还不够，需要资金或者其他支持，只要明码标价，我都可以考虑。”
对面提得爽快，江询昭也不想兜圈子：“但我不能保证每次都可以恰好找到，而且我们可能需要另约时间详谈。”
“没问题，”薄青抬手抹一把脸上的水，看上去很真诚：“我不会把这个事情透露给第三方的，希望你也可以保密。你的星网ID是什么？我们先加个好友吧。”
江询昭拿出通讯器，开机，看向信号栏。
空的。
“没信号，”江询昭遗憾道，“看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薄青稍一扬头，语气中些许骄傲：“这就要靠我了。你是从嵌套世界的虚幻面来的这里，自然没办法原路返回，但我是直接找到这里的，知道快速离开的路。”
江询昭提醒道：“那你需要确信你来的时候没有穿过嵌套世界，也要确保我们走的时候不会从虚幻面掉到哪里去。”
“太对了，所以你给小绒调的新指令是什么？”似是这时候才想起来，薄青看向已经在江询昭肩膀上团成一团的金丝雀，“得让它带个路才对。”
雨还在下，金丝雀对于一边被雨淋、一边探路这种事情，似乎有些微妙的不满。
薄青觉察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看起来五颜六色的小颗粒，在小绒面前晃一晃。
小绒瞬间有了精神，伸喙想啄，薄青却收回手，指一指前方。
金丝雀抖抖羽毛，毅然决然地窜进了雨里，小小的身影穿梭在丛林间，一边探路，一边尽可能地找到可以躲雨的合适叶子。
“这是什么？”江询昭一指她手里。
薄青在她面前张开手，笑得神神秘秘：“甄选野果味鸟类零食。”
“售价不菲的宠物零食啊，怪不得它愿意跟你。”江询昭感叹一句。
小绒引的路有些刁钻，相当多的路段都需要在林地中过。
江询昭的装备远不如薄青专业，她感到自己身上被雨淋湿的面积逐渐增大，植物叶片和树枝划过的感受也非常明显。
好在这里是蓝星，没有什么腐蚀性物质。
她专心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状态，忽然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细微的痒，像是被极薄的纸张划过后，那类几乎看不到的伤口，产生的痛感。
江询昭低头，稍微掀起袖口。
她拂去腕上的水迹，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皮肤光洁如初，没有任何异样。
她压下浮上的各种猜测和联想，跟在薄青后面走，一路默默估量着方位和距离。
终于走到熟悉的路上，江询昭才稍稍松口气。
这趟旅程算得上收获颇丰。
还有薄青——她反思着和薄青的几句交谈。
薄青的行事风格并不像在蓝星联盟体系中出来的人，也不像接受过相关任务训练的，反而很像社团或私人组织中的人。
毕竟在她们刚刚相遇时，比较专业的做法是先和她打一架探探实力，或者至少要把整个温室查一遍。
但对方好像只是来试探，或者确认什么的，确认过之后，就选择了稳妥地撤退。
所以关于对方是否值得信任这个问题，还需要进一步地考量。
想到这里，江询昭拿出通讯器，再次搜索，发现还是无信号的状态。
因此对于外界甚嚣尘上的各种言论，此时她尚且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蓝星。
谢知恒回到宿舍后才开始看消息，他大略扫了一眼新闻，从对话框中退出，点进好友栏。
江询昭的头像和名字都是系统默认，此时是一片灰扑扑，表示此人处在离线状态。
离线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被动离线，即没有信号或关机；一种是主动离线，即主动退出或者开启高度免打扰模式。
谢知恒并没有观察好友列表的习惯，因此很难根据时间推出她是是哪一类。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推送来的讯息。
第一条新闻来自于今日星闻，一家规模不大的媒体，转载了现有的热帖：“知名旅行博主直播时失联，直播实录流出！”
第二条新闻来自蓝星快讯社：“爆款植物园出现大规模信息素暴动，上千人失控。”
第三条新闻来自月晕社：“疗愈项目疑似进行违禁实验？当事人爆料！”
谢知恒先点开了最后一条采访视频。
前面是没什么信息量的念白：“近日，绿园的‘植物精神力疗愈项目’爆火，引发了激烈的讨论，相信大家一定对此非常好奇。今日我社记者赶赴现场，为大家带来了第一手的体验采访。”
江询昭的采访出现在第三个。
视频中，江询昭没有扎头发，乌黑头发堪堪及肩，显出参差的发尾。
在摄像头对准她时，她只停顿了极短暂的时刻，就很好地捕捉到了镜头的中心，目光似乎能透过屏幕，和对面的人对视。
这样看来，至少她对于镜头是没有恐惧和逃避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但这样的表现，和她话中的拘谨由形成了对比。
她看起来太信任镜头、太信任这个采访，又在讲述中显得磕磕绊绊、犹豫不决。
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这是过度兴奋的结果。
——但真的是这样吗？
她能在多次的任务中脱困，却说自己“精神力感知迟钝”；她说自己“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却还是点出了“精神力融合”。
也是这句话，把这个视频的讨论度直接提升到了热门。
谢知恒不知道这是她的真话，还是又在隐瞒、试探些什么。
而且，她为什么偏偏要去那个地方？
谢知恒还没有想清楚，通讯器又弹出了新的未读，他只看一眼名字，就不愿再点开。
烦躁悄无声息地升腾起，谢知恒想要压下这阵无端的情绪，却不受控地想起前不久刚刚发生的荒唐事。
他点开江询昭的对话框想问一句，却连开头都想不出，删除打出的几个字后，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迅速地关闭了对话框，熄灭通讯器。
最后谢知恒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中，任黑暗淹没自己的感官，这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却缓慢地、清晰地冒出来。
反正再过一天…就能见面了。
如果有机会，到时候再问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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