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贺小茶正在为明日进宫做准备,挑选得体的衣裳首饰,练习行礼的姿势。宋云染却来了顾府。
“杨妃娘娘的谕旨到你们府上了吗?”宋云染开门见山。
贺小茶和两位嫂嫂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宋云染道:“我阿耶今日去宫城,正好碰上了娘娘宫里的内官,那内官早年间被上峰责罚,当众鞭笞,恰被我阿耶遇到了,便替他求了情。后来因缘际会,他平步青云,在杨妃娘娘身边得力,每每碰上我阿耶,总是千恩万谢,若大内有什么和咱们有关的消息,他也愿意透露一二。今儿个他说杨妃娘娘让他传谕,女儿宴的地方改了,不在宫里了。”
“不在宫里?”先反应过来的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孙妩月:“可这宴会不是杨妃娘娘操办吗?若不在宫里,她如何操办,后妃不可随意出宫啊。”
宋云染点了头:“听说娘娘本来只想张罗官宦家的闺中小姐参加女儿宴,可谕旨一发,许多命妇都道,自长孙皇后仙去,长安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热闹的女子集会了,所以命妇们和已经嫁人的年轻女眷也想参加。杨妃娘娘素来好说话,也体恤女子们嫁人后忙于内宅之事,难有机会放松。可这样一来,人数便增了两倍不止。后宫里因着徐婕妤的宫殿烧了,许多番匠来往整修,番匠又大都是男子,而且他们也不全是宫里的人,女眷多起来,娘娘是怕番匠里头有些品性靠不住的,连累姑娘们生出什么说不清楚的乱子。”
荀书儿闻言忍不住赞同:“娘娘考虑得周到。”
宋云染接着道:“这不年关上诸位王爷都回了长安,圣人开恩,念着他们许久未回故土,如今天下太平,就允了他们在长安暂住一些时日。杨妃娘娘的儿子吴王也在长安,娘娘便将宴会一事交予了吴王府,地点改在了樊川。”
“樊川在哪?”贺小茶问。
荀书儿:“是终南山脚下的一处地方,少陵原和神禾原的交汇处,每年春日,那里的桃花开得极好,是盛景之地,杨妃娘娘确为咱们用心了。”
“那不挺好吗?”贺小茶脱口道:“樊川地方大,风景好,还不是在宫里,不用处处提着小心,好事呀。”
宋云染这才说到了这件事的关键处:“今日我阿耶在太极宫跟顾伯伯闲聊起来,顾伯伯提起了昌国公的儿媳汤氏来你家闹了一出的事。我阿耶咂么着事情不对,特地让身边的小厮快马回了府上,让我来知会你们一声。”
“这同昌国公家怎得又有了关系?”荀书儿困惑。
荀书儿出身商贾,贺小茶又刚回长安,两人对京中局势不甚了解,孙妩月却很快想明白了,她有些担忧地望向贺小茶:“许清的姐姐许涟是吴王的侧妃。”
宋云染补充:“若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可那内官说,正是汤氏去给杨妃娘娘问安,提出命妇们难得闲暇,也想宴饮,也是她提议将女儿宴的地方改成樊川的。汤氏跋扈,长安贵妇人人皆知,年年,明日你可要揣着一万个小心啊。”
贺小茶心中忐忑起来,她昨日实打实扇了许清两个耳光,驳了汤氏的脸面,可她也觉得,汤氏不敢贸然对她如何:“她再记恨我又能如何?明日去的可都是贵胜名流,卿相之女,我听父亲说,就连未嫁的公主们都是要去的。汤氏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还能暗算我不成?”
孙妩月摇头:“你可别小瞧了这些夫人们的阴鸷手段,表面上华贵雍容,可哪家的宅院里没有几条人命?还是要小心为上。明天我和荀……大嫂都去,跟你作伴。我娘家也在朝为官,兄长更是朝廷新贵,汤氏多少能有些忌惮。”
荀书儿赞同,贺小茶有些懵,但也点了头。
门庭之外,躲在梁柱之后的缠缠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彻底,他赶紧换了身衣裳,跃身出了顾府。
兹事体大,不能瞒着楼主,万一小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是夜,太极宫紫宸殿。
李行隐一身素装,替圣人磨墨,苍劲的小麦色腕子上垂下一珠玛瑙,像血滴,像红豆。
李世民则手捧卷轴坐在凭几旁。
“孤让你进宫,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内侍宫婢的差事。”李世民叹息:“灵郎,我是你舅父,你何时才能将身上的拘束卸下几分?”
李行隐笑笑:“舅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总想替您做点什么,闲着也是闲着,磨个墨而已。”
李世民无奈摇头,只好转了话锋:“明天杨妃命吴王在樊川张罗女儿宴,你也去。”
李行隐磨墨的手顿了顿,思忖了片刻,没问什么,只应了一声“是”。
李世民却解释起来:“太子近来心神不稳,忌惮魏王。魏王又同吴王走得近,这些孩子自诩聪明,很多事情在大内和王府不敢做,明日的女儿宴倒是个机会。你替孤去,若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回来禀报于孤,亦可敲打吴王一番。”
“是。”这次李行隐放下了手中的物什,恭恭敬敬站到李世民身前领了命。
李行隐沉吟片刻,终是说道:“舅父,太子殿下心中,是有您的。”
李世民将手中书卷垂下,苦笑道:“或许吧。可有些事情,如瓷裂镜崩,即便弥合,终有裂纹。承乾……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至今仍记得他幼时那几年,观音婢(注)牵着他的小手,在秦王府门前廊下等我,归家一起吃饭的场景。如今……再也回不去了。但愿日子久了,他能体察我的苦心吧。”
提起太子,高高在上的圣人也忘了称孤道寡,如普通人家的阿翁别无二致。
李行隐见圣人陷入对过往的怀恋,不愿打扰,退了出去。
李行隐走后,一旁的内侍总管梁内官接过了磨墨的活儿。
梁内官是李世民跟前跟前的老人了,从先帝还未登基的时候便跟着他,见证了王朝更迭,天下易主,也见证了眼前的圣人从权臣之子,走到了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
这一路有鲜血,有白骨,有荣耀,亦有孤独。
以前面对太子和魏王,圣人会难得忘却君王的责任,袒露为父的温情。
可这里是太极宫,父子、夫妻、兄弟,再深的感情,在权力的漩涡里浸淫得久了,难免会变了味道。
如今能让圣人放下戒心也不痛心伤心的,唯有逢宁公主留下的孤雏——李灵郎了。
“圣人让灵郎去女儿宴,真是用心良苦。”梁内官在心中酝酿一会儿,说了这样一句话。
圣人果然开怀了些,像是打趣一个老朋友:“你又看出来了。”
见自己的宽慰奏效,梁内官放松下来,大胆了些:“逢宁公主去时,孑然一身,只留一副玛瑙相思扣,您可是费了好多口舌才从灵郎手里要了一半,在上元宫宴后赏给了顾家的四娘子。”
“你呀,老了还是这么猴精。”圣人笑道:“灵郎这孩子心思重,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明明属意顾家那丫头,却咬死都不张口。他也长大了,金吾卫里跟他年纪相当的,许多都有孩子了。孤听说昌国公许家的去顾家提亲,闹了些不痛快。汤氏昨儿个又进宫见了杨妃,杨妃性子单纯,吴王也不关心内宅的事,莫让人家当了枪使才好。这桩事让灵郎去再合适不过,让他注意吴王不假,但也得让他操心操心自己的事。”
“圣人英明。”
贞观十六年三月初三。
贺小茶穿了一身豆蔻紫的衣裙,同两位嫂嫂一起,一道去了樊川。
甫一下马车,贺小茶便被眼前景象深深吸引。
她本以为所谓桃花盛开,便是一小片桃林,可到了才发现,樊川广袤,方圆数十里,连着远方的丘陵,均是芳菲一片,桃花成海。
簇簇桃花中,许多寺庙、私园坐落其间,林中有湖,静影沉璧,桃花的倒影在其中生出别样的芳姿。
春日渐暖,风和日丽,偶见郎君们聚在一起赏花饮酒,更有娘子们簪花成趣,真是好一处踏春之地。
女儿宴定下的地点在樊川桃林深处,访仙湖的北岸,有石桥卧波,亭台数座。
贺小茶她们来得早,只有几家官眷到了场,荀书儿和孙妩月两人频频朝别人点头示意,贺小茶认识的只有一个张墨韵。
张墨韵独自站着,旁边有相互攀谈的女眷,但似乎都同她并不认识,不见寒暄。
她整个人看上去颓然很多,不复往日张扬骄纵。
许是感受到贺小茶的注视,张墨韵转头看过来,眼中瞬间涌上刻毒。
然则贺小茶离她不算近,只看得到她周身气韵,看不清她眸中情绪。
两次交恶,是敌非友,多看无益,贺小茶很快收回了目光。
女眷们陆续都到了场,贺小茶存了心眼子,见汤氏就躲,汤氏也只是远远瞥了她一眼,便继续跟夫人们谈笑,未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乃至贺小茶有些怀疑,是不是大伙儿过分揣度了汤氏的恶意。
贺小茶正出神呢,一道柔婉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可是太常寺卿家的四娘子?”
贺小茶循声转头,竟是韦贵妃的女儿临川公主。
只一眼,贺小茶就明显愣住了,临川公主今日的衣着打扮,同她也太像了。都是豆蔻紫的衣裙,都梳着双垂髻,都戴着素玉簪子,也就衣襟袖口的纹饰和蹀躞带上的配饰有些不一样,两人身量又相当,远远看着怕是像极了双生子。
贺小茶这下子慌了。
皇亲官宦间的衣裳制式是有品级的,她和公主穿的一样,岂不是逾矩?
不应该啊,即便她不清楚规矩,难道吕嬷嬷还不清楚吗?自上元宫宴顾宝珠失仪,兰璃裳对贺小茶外出的打扮极为谨慎,今天的衣裳首饰都是过了吕嬷嬷的眼的。
看出了贺小茶的忐忑,临川公主笑笑:“你别怕,我不喜欢宫里织造的华服贵饰,母妃也常说节俭是极好的,我便喜欢穿些朴素舒适的衣裳。”
贺小茶这才放了心。
临川公主又道:“你还记得我吧,两月前的上元宫宴,咱们见过。”
贺小茶心头一阵发涩,但还是真诚微笑:“记得的,您是临川公主,和沈郎君是青梅竹马的交情。”
这下轮到临川公主怔住,很快她的笑容里就染上几分苦涩:“三郎说的,是总角之交,不是青梅竹马,他同我……没到那份儿上。”
贺小茶不明白这两个成语之间的区别,但她明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位尊贵的公主,心中爱慕着沈钦。不需要语言,只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个克制的笑意,少女的春心就昭然若揭。
沈钦……还真是挺受欢迎的。
贺小茶交叠在小腹上的两只手绞成一团。
注:
观音婢:长孙皇后小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