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出记事堂很远后，叶清荷止步，松开少年的手腕，转过身看向他，恰巧少年也抬起头来。
猝不及防对上少年的视线，叶清荷不禁愣住，随之，他笑了笑，笑中带着歉意。
“对不起啊。”
少年没听懂，却也没有说话，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高他一个头，此刻却局促不安的人。
叶清荷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他怕没说明白，少年会错意，可少年的沉默，又让他心/生不宁。
“嗯……”叶清荷半吞半吐地道，“你名字的事，对不起啊，我……”
未等他说完，少年打断他，“你为何要说对不起？”
叶清荷被他的反问怔住，“我——”
不知为何，少年一听叶清荷开口心里就烦得慌，很快又打断了他的话，“好，你既觉得对不起，那为何还给我取名？”
也不等叶清荷回答，少年又追着问他：“还是你觉得我，有姓而无名？”
“你就这么肯定？”
少年一连串的话问得叶清荷手足无措，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么也没想到少年会这么说。
叶清荷陷入沉思，他摸不透少年的心思，他怕自己说错话，少年多想，伤了他自己。
可有的时候沉默才最会让人深想，想偏，然后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少年见他半晌不说话，眸色一暗，嘴角勾起些自嘲的弧度，“是，我是有姓无名，我父母是生我养我却欺我卖我。”
“那又如何，他们既弃我，我就算烂到骨子里，也得活下去。”
少年笑着，近乎疯狂地笑着，却又透着深深的悲伤。
心疼深了，自己的心也痛了，叶清荷看着他，喉头千言万语却难言一字。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冰冷的声音入耳，叶清荷心一颤，他轻声，满是歉意而真诚地看着少年说：“对不起啊。”
“我不愿欺骗你。”
“那会儿，我没想这么多。”
“如果早知你会是现在这般，我是万不会给你取名的，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少年听着他温软的语气，心上一暖，拉回了他的理智，也明白刚才是他冲动了。
后来的某天，他才明白，那时他突然像疯了一样，并不是因为叶清荷擅自给他取名，他只是……只是因为这个人的道歉。
叶清荷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未觉得你可怜，无论是竹林初见，还是现在。”
他微微偏头，错开少年的目光，小声道：“反倒很心疼你。”
少年眸中失神，心头涌起几缕微妙的波动。
心疼——我吗？怎会？
少年想了想与他相识的这半天，他好像真的与那些人不同，或许是真的吧。
片刻，少年垂眸，低着嗓音问他：“那你，喜欢吗？”
叶清荷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头雾水。
“你取的名，你喜欢吗？”
这个啊，我的话，自然是喜欢的，可重要的不应该是你喜不喜欢吗？
叶清荷启唇浅笑，话到嘴边却成了另一句话，“你喜欢就好。”
少年皱了下眉，“你在想什么？”
少年也不等他答，略有不满地道：“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叶清荷闻言不禁发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年少在水天一色修行时，我师尊教导我的情景。”
少年神色一僵，心道，他这是在说我目无尊长，不守礼节吗？
叶清荷担心过犹不及，遂敛了点笑意，“你想问我什么？”
“你……”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似有些恼。
“怎么不说了？”
少年迟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晚江’二字，你到底喜不喜欢？”
叶清荷神色复杂地盯着少年。这是他第二次问我了吧，他很在意吗？
不过，回答这种问题还是头一回，莫名觉得别扭，好想不回答。只是，怎么说也是师徒了，这种问题以后怕是数不胜数，免不了要答的。
“喜欢，自然喜欢。”
“只是太过草率，怕不合你意。”
少年暗暗松了口气，微微翘起嘴角，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角。
叶清荷不经意间瞥见了少年的动作，心中窃喜。
别扭是别扭，不过看他高兴的样子反倒也没什么了。看来，他是真的很在意，他……应该也是喜欢的吧。
他朝少年走近了些，笑着问他：“你还想问什么？”
少年很认真地想了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少年太过率真可爱，叶清荷起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思，他拖着声音，似午后慵懒的阳光，“这样啊，那么，该我了。”
少年闻言一呆，该他什么了？
“同样，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叶清荷考虑到少年的感受，慎重起见，还是问了一句，“行吗？”
少年意外，心里忍不住生出些期待来，他缓缓地点了下头。
叶清荷俯身稍微凑近少年，道：“我呢，也不问什么。”
“我就很好奇，你为何不唤我师尊？”
“你不喜——习惯吗？”
“怎么说我今后也要教导你修行数十年吧。”
叶清荷不等他答，回身接着道：“我不重礼节，你倒可随意唤我，只是，尊师重道，为人之理也，大庭广众之下，不可失，你可明白？”
少年无言，点了点头。
叶清荷看了眼已染上暗色的天际道：“我们该回去了。”
他伸出左手，并解释道：“我的住处在花清湖畔，距此处遥远，我们御剑回去。”
回去？去你的住处。
少年抬起手又放下，细声询问：“我想走回去，可以吗？”
叶清荷不由得一愣，随即轻笑，“自然可以。”
他关切地看着少年，“只不过，你的伤。”
“我的伤不碍事，若是哪里不适，我会告诉你的。”
“好。”
*
日落余晖，静谧小道，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叶清荷走在前，步伐不疾不徐，似乎在等待少年，而少年则刻意放慢了脚步，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叶清荷忽地停下来，少年正低着头尚未察觉，径直走到了他的身旁。
“你为何想要走回去呢？”叶清荷偏头看着他，轻声问道，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
少年才发觉他站在叶清荷身旁，一阵错愕，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自在的欣喜，“我想看看沿途的风景，御剑太快，我怕错过美景。”
叶清荷闻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就因为这个？你早说嘛，我们可以明日再来的。”
少年抬头，只笑了笑，心道，那不一样的。
走着走着，月已高悬，远处泛起一片银光。少年突然停下脚步，望着那片银光，轻声说：“我们是不是到了？”
“还没，快了。”
“哦。”少年仰头望着皎洁的月光，感叹道，“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月色。”
叶清荷偏头看向他，月光洒在他的侧脸，映出淡淡的金色，“以后每夜你都能看见。”
晚风吹拂，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任由时间在身边流淌。
“走吧。”
少年点头跟上。
他们踩着青石小径，穿过竹林，一座红木小桥横跨在潺潺流水之上，桥下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光。
几步之外，一座精致的水榭静静矗立，一半在水中，一半在岸上。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水榭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少年看他，眼里流露出惊叹，“它好美。”
叶清荷微笑着看他，“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家吗？
“它有名字吗？”
叶清荷侧首一笑，轻抚着少年的头道：“一梦水榭。”
少年呆呆地看着叶清荷，月色皎洁，隔着密密竹枝倾落，眼前的人美得朦胧，似掉入凡俗的仙人。
石阶覆藓，长廊迂回，湖光透亮，夜色宜人。
叶清荷停步，目光落在远处屋舍道：“我住那，北厢房。”
少年看去，那屋舍之前，一池荷花盛放，门前悬挂一串风铃，在微风中悠然摇曳，月光之下，温馨而宁静。
“三月初怎么会有荷花？”
叶清荷笑笑，“那荷花受灵力滋养而生，终年不败。”
少年恍然地点点头。
叶清荷又道：“除此之外，水榭内尚有东、西、南三处厢房，你可随意择一处。”
少年抬头看了一圈，视线又回到了叶清荷住的屋舍上，“我想住南厢房。”
“好。”叶清荷微微一笑，“我带你去看看。”
少年乖顺地点了点头，跟在叶清荷身后，眼睛却始终不离他。
叶清荷推开南厢房的门，屋子布置简单大方，摆设素雅。
“你觉得如何？”
少年打量了一番，眼里难掩欣喜，“我，很喜欢。”
“如此甚好。”见他开心，叶清荷心里跟着开心，“水榭后有处冷泉，颇具愈伤养元之效，你去那沐浴，伤势可早日恢复。”
少年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不识路。”
“你沿着这长廊一直往下走就是了，我稍后给你送换洗的衣物过去。”
“多谢师尊。”
叶清荷一愣，随即浅笑，“去吧。”
*
冷泉四周林木山石掩映，水雾缭绕，清幽宁静。
少年褪去衣衫，将自己整个浸入冷泉中，凉意从身体各处袭来，让他一阵哆嗦。
渐渐地，凉意回暖，他闭目享受着，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缓缓睁开眼，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眼底浮现一抹迷茫。
“我这是又睡过去了？”
少年看着周遭与他睡前别无二致的模样，不禁疑惑，“他没来吗？不是说要给我送衣服的吗。”
少年没来由地一阵不安，他站起身，离开冷泉，抓过一旁换下来的外衣穿在身上，匆匆系上系带，往外走去。
少年心里太急，走得越来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拐弯时忘了看路，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少年皱眉，火气横生，抬眸一看不禁愣在原地。
叶清荷也是一愣，少年头发湿哒，一脸通红，光着脚，只穿着件外衣还极为凌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不禁轻笑出声，“怎么，是被鬼追了吗？”
少年傻傻地看着他，猛地朝他跑去紧紧抱住他，“我等好久都没看见你，我不放心。”
叶清荷被他吓了一跳，本想将他推开，闻言只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说：“我没事，有事耽搁了些。”
转瞬，叶清荷一把将少年拉开，把手里的衣服塞进他怀里，别过头，语气略显尴尬地说：“夜深天凉，快去将衣服换上。”
少年对他的举动有些懵，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衣服，才发觉他的衣着……裤子也没穿……活像偷情被捉，匆匆披衣落荒而逃的样子。
他看着叶清荷那副四处张望，却不往他这看一眼的样子，本该是羞得要找个缝钻进去，心间却涌起一股暖意，但还是无可/避免地红了脸。
叶清荷见他不动，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快去。”
少年回过神来，低垂着头，慌忙抱紧胸口的衣服，转身往南厢房奔去。
他跑得太急，一头撞在了廊柱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他摸了下自己撞痛的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眸一眼，只见叶清荷离去的背影，心里顿时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跑。
没多久，叶清荷回头往身后看去，少年恰好消失在拐角处，他眼里不觉蒙上一层黯然。
跑这么快，他怕我？
我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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