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哀鸣,姜觅闻着潮湿的霉味,睁开眼睛。她皱着眉头偏头,发现自己正靠在发黑的厚棉被上,边上是把头靠在自己肩膀,长腿收着的承归。
房间里一片昏暗,唯一的窗户被钉得死死的,只有一个指头大小的窟窿漏了点光。和姜觅一样坐在墙边的人,都缩成一团,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个别躺在被子里,张着嘴巴在吃力地呼吸。
姜觅用了几秒,判断出这是中央最大的那间屋子,她拍拍承归,“醒醒。”
承归皱着眉头醒来,先环顾了四周一圈,双唇紧抿,“人变少了。”
山里没有晨钟报晓,没人知道外面经过了多少年月,唯一能察觉到的异常是人真的少了很多,上次看还要挤一挤才能坐得下的逼仄空间,现在一眼望去,空空落落。
姜觅凭着那件起了毛边的蓝底白花旗袍,认出对面那个人是娫娘。她和另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妇人,倚靠着在睡觉,两人合力搂着一个双颊红彤彤,似在发着高烧的小孩。
小孩一动,娫娘很自然的把手伸到小孩的额头,似被烫到一般手一缩,就坐直了身体,她从身边结了一层薄冰的木盆里,捞了湿手帕拧干,盖在小孩的额头。
房间不宽,算是离得够近,姜觅虽不敢确信自己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却也比先前多了几分胆子,不再畏首畏尾。她甚至在娫娘拧手帕时,看见了她一闪而过,莫名有些熟悉的侧脸。
娫娘活动了下脖子,站起身,沿着墙边,挨着个的撩开人的袖子,检查他们的皮肤的状况。
一连几个,娫娘的动作逐渐迟缓,似在害怕着什么,直到撩起一个把头埋得很低的人时,倏地握着那人的手臂,声音里止不住的惊喜,“没有加重,也许能好起来。”
娫娘说完准备去看下一个人,却被那人拉着不让离开。一道喉咙里似被灌了风霜,声带干得裂开的嗓音响起:“娫娘,别骗我。你上外边看看,有人等着呢。”
“嗯?”娫娘不解,走到门边,破损的木门像有千斤重,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推开。
猛地再一用力,门是开了,一双穿着黑色绣花鞋的脚,径直掉在娫娘的眼前。
那双腿冻了不止一夜,像寒冬时节里忘了收进来冻肉,整块连在一起,被寒风吹得轻晃。
娫娘缓慢地抬起手,像要触碰双腿的褐色裤管,却又生生把手停在了半空中。
承归干涩的嗓音飘到姜觅的耳边,“她身上的液体,冻在衣服上了……”
是尿。人死之后,身体会不受控制,□□流出。
娫娘颓然地垂下手臂,抬起头往上去寻那双腿的主人。
深灰色的旗袍,乱糟糟的麻花辫发尾。擀面杖粗细的麻绳捆着一段发青的细脖子,下颌边滑着结了寒霜的,半截黑紫色舌头。
姜觅凭着衣服发型,认出是死了孩子的那位母亲。
“别看。”像是感知到姜觅内心的动摇,承归伸出手捂住姜觅的眼睛。
姜觅冰凉的指尖,拨开承归并拢的手掌,悄悄握住他的手指,透过指缝看门口。
娫娘不怒反笑,笑声苍凉:“就这般恨我?”
先前要娫娘去门边的人接口说:“娫娘,她做出这决定我知道。说实话,我也早就不想活了,汉子们真的会来送吃的和药材来吗?日军要是一直不走,我们即使熬过了怪病,也会被饿死。”
娫娘缄默不语片刻,苦涩地说道:“大妹,你逼我没用,我要是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早就做出行动了,不瞒你说,我前天也开始出青……”
娫娘侧过头,指着自己脖子,让被唤作大妹的人看。
大妹眼底的最后一抹光亮熄灭,“我知道,你是有大主意的人,让我们躲到这,不也是你擅自做出的决定吗?”
这番言论太重,引得先前和娫娘一同搂着小孩的人,大声斥责。
“住嘴!我看你是病糊涂了,要不是娫娘让我们先上山,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讲这番话?当时让青壮年护着我们这群老弱病残上山,是大家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娫娘低着头,大妹仓皇一笑:“可她聪明一世,为什么算不到刚刚死过人的地方,会发生尸变瘟疫?”
“那我们能去哪里,是我眼皮子短浅偷了东西?是她们母子不知好歹惹了病!只有死过人的沟子才没日本人!我和你说这些算什么?总之,你们恨我怪我,也没有用!”娫娘悲凉地说道。
大妹哇的一声哭出来:“是,说什么都没用,反正我家的人都死绝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丈夫孩子,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大妹情绪激动,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得面红耳赤。
娫娘冲去帮大妹拍背,被她一把推倒在地。
-
姜觅扔抓着承归的手,想说些什么,嗓子也似被堵住了似的,几下都没能开口。
承归另一只手盖在姜觅的手背上,柔声安慰道:“挺过去了是天意,挺不过去是常态。”
“还有其他办法吗?我们能做的……”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甚至算得上是痴心妄想,但姜觅仍忍不住抱着一丝丝奢望。
“疫病怕火,雷火说不定有用,可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参与其中。”承归说。
门仍开着,没有人去解那个被吊住的女人,任凭着她被风吹得轻摆,宛若还活着一样飘零。
姜觅看不得这样的场景,站起后脚朝着墙面地一跺,借着力就上了墙,几步后,用双脚把自己倒挂在门梁上,倒挂金钩一般,忍着心底的不适去解麻绳。
这个人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她在悬梁上绑的是死结。
姜觅解了几下无果,摸到后腰的匕首往上割,冻住的绳子更硬,怎样都割不断,她想起之前做的尝试都失败了后,气恼得狠狠往门上捶了一拳。
这一拳太重,打得木门摇晃,砰的巨响,在房间里回荡。
原本和其他人说话的娫娘看了过来,那双本就漆黑无比的眼珠变得愈发黑亮,像是盯住猎物的猛禽,只差扑腾翅膀,就能伸出利爪。
狂啸的风声静止,姜觅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茫然地不知道要不要应对。
“快跳下来!”承归跑到姜觅面前,张开双手想接住姜觅的同时,并挡在姜觅的前面说。
“他们不是看不见我……”姜觅嘴上这么说,心却跳得更猛烈,身体的反应变得艰涩。
承归踮着脚,伸长手臂要拉她下来时,娫娘飞出一把匕首,擦着姜觅的耳边过。
姜觅毫不怀疑,只差一厘米,她的耳垂会被娫娘的匕首削去半截。
刺啦一声,绳子断了,娫娘对着门外喊道:“小子,来扶!”
承归心有余悸地说:“还好他们没看见你……”
“不一定,她的眼神里有探究,有怀疑,还有杀意。她会不会能感受得到?”
“不知道,既然一切都不寻常,那就更要小心行事,这里,什么都无法保证。”
“来了!”一道童声响起。
承归和姜觅齐刷刷地看门外,这才注意到一个人正从廊下过来,正是先前的那个鱼塘小子。
小子年幼,力气不小,扶着被冻住的尸体肩膀,没让她直接砸在地上,接着对屋里的人喊,“来个人一起搬走埋了。”
姜觅也下来了,她因倒立得太久,涨红的一张脸还没恢复自然,还在思考娫娘是不是知道什么时,就见外面的日头如那时看到的斗转星移一般升到了头顶上。
尸体消失了,娫娘似突然出现的一般,正和小子站在屋檐下说话。
小子眉头紧锁,双手叉进袖子,不时用脚去划地上的积雪,半分钟过去后,仍是不见开口。
娫娘等得久了,不耐烦地踢了一脚残雪,盖住刚被他划开一道口子。
“不中用的小子,吞吞吐吐的,不像话!”娫娘骂道。
“颌针鱼醒了,我们没有肉可以喂。”
颌针鱼?!姜觅一怔,竟真的是姜家的历史故事,可怎么办?颌针鱼要吃肉的啊!
娫娘反应过来,马上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小子回答:“只有我们,我一发现就来找您了。还好那东西放在了另一个地窖,太闹腾了。”
娫娘呢喃:“醒得真不是时候。”
娫娘从上到下打量了小子一番,飞快摇摇头,“小子,去叫你师傅来见我。”
小子跑开,不一会儿,一个蹒跚的老人走了过来,伸出手在目光空空的娫娘眼前晃了晃。
“您……”娫娘挤出一点点笑容。
“颌针鱼的事情我知道了,小子以为能瞒过我,我和鱼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他们翻开肚皮吐泡泡都瞒不住我。您不用费心,多想无益,佛陀割肉喂鹰成道,趁着他们认得我,我姜某人舍身喂鱼,熬过这个冬天又有何妨。”
老人说是这么说,可两条裤腿被寒风吹得空荡荡地响。
娫娘摇头说不,吸着鼻子,默默地掉眼泪许久,快步走到门的另外一边。
血腥气是骤然散发出的。
姜觅和承归对视一眼,再看娫娘,她的蓝白旗袍下摆被染成了血色,她递给老人一块红色的包布。
“还好这副身体有几两肉。您老人家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不够再来找我。”
老人接过布包,目光在屋子里停驻片刻,叹息着开口:“我知道的,阿娫,你不容易,别怕,好好活下去。”
“这话,什么意思?”
姜觅语无伦次,声音有些颤抖,不敢把话说完,承归满眼担忧,“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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