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案发现场逃出来后,姜砚也不敢大意,他带着温书眠四处躲藏。
这期间不忘反复查看自己的手机,等联系上接头人,又塞钱交换拿到一辆二手小汽车的钥匙。
温书眠整夜未歇,略显疲惫,这时闭眼靠坐在车辆副驾驶上。
忽然车门被人拉开,姜砚还是一身黑衣的打扮。
但湿掉的外套被换了下来,现在裹在身上的是一件并不起眼的皮衣
温书眠刚抬头,姜砚就撑起一件克莱因蓝的加绒卫衣给他套在了身上。
挑选这件衣服的时候花了点功夫,因为既要考虑保暖,还要考虑温书眠喜欢。
姜砚来来去去跑了好几家店,好不容易才花六十元买了下来。
等姜砚打理好,坐上主驾驶位,发动车子踩下油门。
温书眠才扯了扯安全带问他,“我们现在去哪?”
姜砚答,“去找黑曼巴。”
他们的小轿车并不起眼,但却以非常迅猛的速度在沥青路面上飞速疾驰。
而刚刚去买衣服的时候,姜砚的遭遇也非常惊险。
他自己是随便就能打发的,但考虑到温书眠肯定不喜欢那些灰头土脸的东西。
太鲜艳了又显得俗气,年轻人适合的服装店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来来回回找了很多家。
后来好不容易选中一件看似简单又衬温书眠颜色的,结果拿着衣服走出来时,好巧不巧正看见他们早上慌忙逃出来的那间宾馆,现在竟然被警方拉起的警戒线给团团围起。
姜砚自然是好奇出了什么事。
于是点着烟,凑到宾馆附近的商家跟前问:“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警察?”
商家老板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叔,人也亲切,收了姜砚递来的一根烟,便回答说:“听说出了命案,杀人分尸的,前段时间在北京犯了大案子逃来云南,我猜他是想偷渡到缅甸去,结果临了离开没忍住,手痒痒又杀了一个。”
“凶手抓到了吗?”
“没抓到呀,你看这不是还在挨个儿在盘查吗。”
姜砚暗叫不好,倒不是因为这杀人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而是杀人犯一旦没被抓住,那么他们入住过的整间旅店,就都将会成为警方锁定为重点案发现场。
其中包括案发期间入住登记的所有旅客信息。
而他和温书眠,在这一部分房客之中,极大可能是唯二与杀人凶手一样,没办理退房就跑路了的两个人。
他们逃的及时,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的一方面是,他们不用当场被警察以嫌疑人的身份带走调查。
因为温书眠没有身份证,一旦被抓到警察局去,那他们面临的就将是天大的麻烦。
而坏的一面则更严重,因为意外,姜砚和温书眠与另一位前来查房的民警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并且以同性情侣的身份露面,这自然会给人家留下深刻印象。
只要警方调查案件,就会立刻筛查出姜砚的身份,然后从监控录像里得到他们在民警离开之后就立刻撒丫子跑路的画面。
这样的举动出现在杀人分尸的案发现场,简直古怪到了极点。
正经人谁会无缘无故害怕警察,而姜砚和温书眠却怕到连从旅馆正门都不敢走,还得跳窗离开的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会成为警方的重点关注对象。
即便他们和这桩恶性杀人分尸案毫无关联。
这样平白惹了麻烦上身,姜砚开车时的心情,也不由变得压抑起来。
而这时温书眠倚在副驾驶位上休息。
他自幼浅眠、多梦,休憩不足半小时,便陷入无穷无尽的梦魇之中。
时间在梦境里被强行回退至幼年,那时在金三角还是种植小工的自己,戴着草帽光脚穿梭在泥地田间。
大片大片艳红色的罂粟花,衬得小书眠五官媚态尽显、颜色娇艳起来。
他肆意往前奔跑,忽然从头顶压下来的一道黑影,挡住前路,导致自己无法再继续前进。
小孩子无忧无虑的笑意终止在面色之上,小书眠呆呆地望着那个背光而立,庞大又空洞、将自己死死笼罩住的高大身影。
他看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哦、那是十六岁的皮克斯。
“你叫什么名字?”
十六年前的皮克斯,金发碧眼、长发微卷,俊美混血少年的模样,让人也不防备。
温书眠记得,那时寨子里种花的阿公阿嬷,都恭敬地叫他“少爷”。
而少爷此时单膝跪地,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指腹轻轻捏着那处,将他左右上下都仔细端详一遍,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喜欢。
“长得真好。”少年由衷赞叹,但见小书眠怯生生的模样,又放软语气再问一遍:“有名字吗?”
小书眠低着头,他脏兮兮的脚丫子晃来晃去,又不自在地碾了碾泥地:“有名字。”
“叫什么?”
“叫、叫阿因。”
“阿yin?哪个yin?”
小书眠那时四岁,还不会组词,于是捡了支木棍,蹲在地下写给皮克斯看。
但他字也写得不好,先写了个“囚”,感觉不对,又写了个“困”,感觉也不太像。
正苦恼间,忽听一声轻笑,手中木棍被人接过,泥地上被画出一个“因”字来。
皮克斯问:“是这个‘因’,对吗?”
小书眠抬头看他,认真、用力,但始终看不清那副模样。
他只是隐约记得,那天温声细语同他讲话的人,嘴角边始终挂着浅淡笑意。
“愿意跟我走吗?”
“去哪?”
“去更大的世界。”
“比我现在种的罂粟田还大吗?”
“对,更大,也更高。”
离开广阔无边的罂粟田后,小书眠搬进了皮克斯的奢华住址。
那是一栋像宫殿一样的房子。
他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新衣服、新鞋子,身边也多了无数伺候衣食住行的下属、佣人。
打开衣柜,里边还塞满了数不尽的钱财、各类枪支、无数珠宝……
小书眠好像去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又好像哪都没去。
他反而被禁锢起来,除了皮克斯在的地方,哪都不能靠近。
而皮克斯这人又有奇怪的癖好,总是喜欢把他洗得白白净净。
然后给他穿漂亮的裙子,给他穿挂满水晶和珍珠的小皮鞋,给他戴上镶满宝石的戒指和项链。
还喜欢亲吻他的手指、脚趾……
小书眠不喜欢这样奇怪的穿着和触碰,在一次拒绝过后,皮克斯笑意不减,却温柔凑来他的耳边,小声提醒:“不听话的小孩,是要受到惩罚的。”
那如恶魔低语般地喃喃声,只是想起,便让温书眠在某个瞬间不受控制的紧张起来。
但与此同时,一并响起来的还有姜砚恶狠狠地恐吓:“没身份证、没身份证你今晚就蹲大街。”
温书眠的梦境忽然变得混乱起来,他好像在这,又好像在那……
好像前一秒刚被皮克斯下令关押进入小黑屋内反思错误,下一秒又看见把他扔在大街上的姜砚怒气冲冲折返回来,不耐烦地扯着他的手往更光亮处走去。
只是那人虽照顾他,却也毫不掩饰的讨厌他。
温书眠想起姜砚看向自己时那道厌恶的视线……
他们乘坐的小轿车原本行驶在顺畅平缓的乡间小道上,但刚转过弯,姜砚就看见前方道路有交警在盘查阻拦。
他一惊,忙甩过方向盘调头向后。
温书眠被这冲撞惊醒,安全带死死勒住他的胸口将人拉回。
他忽地睁开眼来,重重喘息,像透不过气。
姜砚余光轻睨,注意到那人面色惨白,额间布满一层细密薄汗,神色惊慌,该是做了噩梦。
但这时也懒得去问,只是抓紧时间摆脱麻烦的途中,又很快听到警车拉响警报的声音,从汽车后视镜里露出一辆熟悉的白色车头。
有人拉着大喇叭喊他:“停车、停车。”
姜砚知道出事了,他哪敢停。
身后车辆追得越紧,他脚底下油门就踩得越重。
直到五分钟后,居于副驾的温书眠回过神来,波澜不惊地拔出腰间的枪。
姜砚不及阻拦,便见他微探出身,手一扬,身后追击车辆“砰”地炸了一只轮胎。
姜砚一时说不出话。
温书眠动手后神色不惊,该是见过大场面、也拿枪拿惯了的人。
他坐回来调整两秒,子弹重新上膛,谁知刚探出身子准备再开一枪时,便被姜砚动手扯回。
温书眠疑惑回头:“?”
姜砚解释:“逃不掉的,就算你把那辆车的车胎全部打爆,也会有第二辆警车立马跟上来。”
温书眠不明:“那我们什么都不做,束手就擒?”
姜砚问他:“会游泳吗?”
温书眠答:“水性好得很。”
姜砚说:“这条路开到底会经过一条长河,到时候你把车门提前打开,听我口令往下跳,顺着水流朝下游走,会经过一片芦苇荡,在那里我们汇合。”
姜砚说完,不等他回答,便自行扯下了捆在自己身上的安全带。
温书眠静坐了会儿,算是接受了姜砚提议的这个方案。
他也放下枪,扯开了捆在自己身上的安全带。
身后跟来的警笛声鸣彻山谷,两辆小汽车一前一后飞速疾驰而过。
姜砚聚精会神:“准备!”
车门拉开,汽车通过石桥时忽然转向,撞破石柱栏杆,直朝汹涌流动的水流落下。
前排两侧一左一右,两道身影灵活蹿出,一头扎进河水之中。
冰凉刺骨的水流冻得姜砚打了个激灵。
凌晨刚下过一场暴雨,河流水位高涨不少,水面本就不平静,水流之下更是暗潮涌动。
姜砚被这急流冲得晕头转向,根本分不清楚方位。
桥上警车迅速朝此地围捕而来,鸣笛声不停。
下车查看情况的警察拿着对讲机:“南桥镇石桥村426号向南入口,有可疑份子持枪弃车投河。”
“请市局立即出警增援,请市局立即出警增援。”
-
而与此同时,北京专案调查小组,也已经接到了从南桥镇发来的搜查信息。
通过电视电话会议,双方各自举证了自己手中所掌握到的重要线索。
“根据作案手法以及凶手切割打包尸块的绳结来看,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凶手很谨慎,反侦察意识极强,案发现场内未能找人除受害人以外的任何指纹和脚印。”
“但有一点奇怪的是,在清查当天旅店其他住宿人员时,我们还发现了另外两位行为十分反常的旅客。”
投影幕布画面切换,下一秒,显示屏中就播放了一段只有00:58秒的动态视频。
那是在涉事凶杀案的旅店二楼客房内,姜砚趁着查房民警转身的空隙,立即拉着温书眠往外逃走的影像。
北京专案调查组组长沈为,在看到姜砚的那一瞬间,思考的神色便猛然僵硬在了脸上。
“根据当日协查民警口述,凌晨五点左右意外与这二人近距离接触过,据悉,二人是同性情侣关系,但在清查前台登记信息时,我们只确认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份,另一人并未做过备案登记,更奇怪的是,在民警盘查结束后,二人便立刻逃离旅店现场,途径一楼偶然撞见搜查凶杀案的刑警,还即刻躲避,翻窗外逃,举动实在反常。”
“还请专案小组指示,调查组是否有必要针对这两人,再做专门的搜索排查。”
沈为楞在那里,他当然眼熟姜砚。
他们二人自幼相识,也曾是穿过一条开裆裤的兄弟,关系一直都很亲近。
尤其是后来,自己的弟弟沈郁又对姜砚有那方面的心思……
他们家自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但近几年来,同性恋早已不是什么避讳的话题,也有许多长辈愿意接受。
姜砚优秀,人又正直,一直深得沈为父亲的看重。
所以沈郁喜欢姜砚的事,也算是得到了父母的认可和支持。
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姜砚一直不肯接受沈郁的示好。
到后来突然得知他决定隐姓埋名、深入敌方卧底,沈为还以为他是为了不拖累沈郁才这样反复拒绝。
这时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早年间的记忆和现在涌上心头的思绪,就都不自觉得都飘远了些。
沈为当然知道姜砚不可能参与什么杀人分尸案,但针对姜砚的身份,作为高层知情人之一,他必须协助隐藏,不能让人察觉。
“如果在案发现场举动奇怪,就走正常的调查途径去盘查这两个人的身份信息。”
这句话沈为说的很沉重,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姜砚:“另外,从北京组建的专案调查小组,会于今天下午两点准时出发前往云南。”
“我也会到。”
针对案情分析的会议,讨论以及后续安排整整持续四个小时。
散会后,沈为独自坐在会议室里,眼前的投影大屏还未关闭,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姜砚身上。
当前距离对方离开,已经整整六年。
沈为隶属刑侦支队,与禁毒支队平常交集不多,但因为父亲是公安局长的原因,所以有关姜砚的消息,他还是时不时就能听到。
上次云南围剿,那么好的收线机会,姜砚竟然都不肯回来。
荣誉、奖章、地位、身份,一旦逃离那危险系数爆表的毒贩窝子,等待姜砚的就将是公安系统最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是那人却根本不在意这些。
沈为知道姜砚的执着,知道他的父母均死于毒贩之手,他又怎会那么轻易就肯放过。
但这时越是深入敌营,自身的危险系数也会同样大幅提高。
上次云南围剿算是大获成功了,可姜砚却偏要把这帮贼人连根拔起,他真要豁出自己的命去。
沈为看着昔日老友,心里始终觉得难过,他正忧愁间,忽然身后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
“大哥,今天中午食堂炖了牛肉,爸叫你一块儿上楼去吃。”
沈郁还穿着白大褂,他现在是市公安局司法鉴定科的主检法医。
男孩子斯文清秀的面容上原本挂着清浅的笑意,结果在看到荧幕上显示的身影后,表情猛然不受控制的僵硬在了脸上。
沈郁手一抖,打包在盒子里的牛肉‘啪’地落到地上。
汤汁洒了满地。
小书眠还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救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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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缅因花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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