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跃上礁石,浓密青丝垂坠过腰。
“白檀已死,”她回头,飘扬的发丝间杏眸潋滟,“本君名唤玥白。既然是老相识,往后就叫我小白吧。”
“小…白……”
周昀下意识往医庐方向看,又听那少女说:“你的先生知道,不用想着回去报信了。”
半月前,同样是子夜时分。
新生的玥白第一次无端化出人形。
那晚无月,夜幕上唯有点点星光映照人间。她夜半犯馋,偷食宵夜时误饮了秘制的野参药酒,不多时便浑身燥热,心神不宁。
——怎么这样热!
——死瘸子酿的什么破酒,半点比不上臭小子的卿容醉!
——哎呀,好难受。死瘸子,死瘸子?!
小白踉踉跄跄摸进庄斯照屋里。
屋中漆黑一片,床榻方向传来平缓的呼吸声,想来那死瘸子睡得正香。小白的夜视能力极强,精准跳上榻去,用力踩着庄斯照的肚皮喵喵喵地叫。
可男人就是不醒,还翻个身将小白拍落。
小白头痛欲裂,猫爪胡乱抓挠斯照寝衣,尖甲透过衣料在他后背划出一条条细长红痕。
他终于无可奈何叹口气道:“小白别闹,睡觉。”
“喵喵喵!喵了个咪喵!”
——睡不着!死瘸子醒醒,我难受!
庄斯照的眼皮抬了半扇又沉沉合上,大手在身侧探了探,想拍拍难哄的小猫咪让她安分些,谁料摸到的是一具光滑而滚烫的躯体。
沉重的眼皮骤然一睁,睡意尽散。
他缓缓侧过头去。
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黑瞳正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眼中弥漫着一层可疑的雾气。
“死瘸子,我头疼。”
少女脸颊涨红,像是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人话,还在絮絮叨叨不停念着“老妖怪,你醒醒”、“我难受,你看看我”。
“知道了,你轻些。”
男人眼神温柔,随手从塌边取过他的衣衫盖住少女**,低声喃喃道,“怎么恢复得这样快呢?诶,到底是留不住你。”
待次晨转醒,前夜一切恍如幻梦一场。
小白有些模糊的印象——夜里好像幻化出人形了。可为什么自己如今仍是一只白玉猫?她尝试调用灵力化形,试了几次纷纷失败,倒是发现自己体内堵塞的灵脉似乎已经通了。
她高高兴兴去寻庄斯照,跟他喵喵喵说了好几句话。
可男人却像个七老八十的耳背大爷,回的话全都牛头不对马嘴。小白恼地拍掉他手里的筷子,看来果然是一夜幻梦,全是假的。
可若真是假的,玥白身上这件男子衣衫又从何而来?
海浪有一下没一下地冲上岸来,偶尔撞到礁石拍起细碎的水花。那衣衫被水花沾湿,她捋了捋衣摆,心中便如这海上圆月一般澄明。
——那晚不是梦。
而姓庄的家伙显然是在假装不知情。
玥白抬起手,望着指尖流转的一圈圈碧色光点——这便是她数年来念念不忘的,操控灵力的感觉。只可惜,这力量太不稳定,她甚至难以预估如今这人形她能维持多久。
“周昀,你过来。”
“小白姑娘,那个……我甚是记挂绿儿,我就先走了。”
周昀退了两步,突然转身四足狂奔起来。
玥白见状,念出御风口诀化出风墙,挡在周昀面前让他无处可遁。可周昀毕竟妖力深厚,撞墙一次便拔出腰后砍刀,斜劈一道破了这风墙。
“小白姑娘,你身体虚弱,还是勿要妄动灵力!”
“那你跑什么?周大哥,以咱俩的交情,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聊一聊?”
心平气和?
瞧礁石上那女子张牙舞爪的样子,他可一点没看出来心平气和。再者说,他俩能聊什么?还不是聊泽兰!
玥白走下礁石,步步靠近:“周大哥,你应该没忘当年在八方来财发生的事吧?柳绿是不是还不知道细节?”
“喂,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拿这说事!”周昀放下砍刀,一脸不情愿道,“好了好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玥白笑盈盈道:“方才就这个态度多好?老朋友了,动起手来多伤和气,是不是?周大哥,我就想问问泽兰怎么样了?”
周昀沉着脸道:“不清楚。”
“那他要多久才能活回来?”
“不知道。”
“他到底能不能活啊!”
“不确定。”
“喂,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啊?”
“那我总不能去刨他的坟看个究竟吧!”
自知用词不当,周昀忙改口道:“我是说,总不能挖出尸身来看看,是不是?万一坏了先生的阵法,影响泽兰公子复生,谁负责?”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玥白闭了嘴,她心里也有过大概的预判。毕竟连她九命白玉猫断尾后,都这么多年没能恢复人身,更何况那个只有一条命且内丹碎裂的家伙呢?
死而复生,本就是世间至难之事。她就是再逼问,也逼问不出个明确答案来。
见玥白不再追问,周昀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他宽慰道:“世人皆有命数,或许泽兰公子福泽绵长,很快就能复生归来。你也别太忧虑了,先顾好自己吧。”
“可终归是我害他爆体而亡的。”
玥白垂下头,她很想早些稳固灵力,以人之形态返回琏州城,或许还能为泽兰复生再做点什么。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日日无所事事在海边踩泥巴。
“你已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属实无需再为难自己。”
周昀如此说时,余光瞥见远处一身影徐徐靠近。他向那身影微微颔首,随即手刀一横击于玥白颈后:“抱歉,小白姑娘。”
将昏厥的少女扶至来人膝上,他道:“先生,她应当没有起疑。”
庄斯照一手护住少女薄肩,另一手将她双腿归到轮椅扶手上,眸光落到那张恬静面容时,他唇角微勾:“嗯,她一向不大聪明。”
——要不然,怎会一直将他当成是害她的凶手?
周昀有些不解。
看着先生从怀中摸出一条莹碧发带,将女子散乱的长发简单系成一束,而后极尽温柔地抚了抚她黑亮的发丝——那眼神,周昀是陌生的。
“先生,小白姑娘何时才能恢复如初?”
“如初?她已断三尾,不可能再如初了。”庄斯照摩挲着玥白发尾,“柳娘子给她缝制的衣裙,倒是来得及时。”
“她方才说,白檀已死?”
庄斯照抬眼,见周昀点头便道,“那就在梧桐林中替她立个碑吧——就立在梧桐血阵附近。”
*
玥白伸了个懒腰,泪眼朦胧地张望一圈。
晨光从窗户纸透进来,房间里暖融融亮堂堂的。这哪儿啊?——啊对,她在不枉镇呢。
打了个哈欠,她翻个身背对窗户,双腿一弓欲再睡个回笼,人却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我,我现在是人?!我化形成功了?啊啊啊,我化形啦!!!
她摸了摸小脸,又摸上衣领,袖子,裙摆。
呀,这不就是昨儿周昀送来的,绿儿亲手给她缝制的衣裙嘛!真合身,真好看!
“小白姑娘?醒了吗?我进来咯!”
罗丹娘在门外问了几句,也没管里头有没有人应声,就拿她丰润的臀部顶开房门。
没等玥白张口,罗丹娘已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梳妆台面上,招呼她起来吃早饭,还说要替她梳妆簪发,嘴里念念叨叨几十句话,都没有旁人能插话的空档。
“饿不饿?饿!肯定饿!
“来来来,你爱吃的虾仁鱼糜粥,热乎着呢!
“昨夜瞧着先生抱你回来,我当是哪里捡的漂亮姑娘呀,原来竟是咱们家小白!
“瞧瞧,小脸多俊啊!
“我就说嘛,先生素来不近女色,怎么会捡个女娘回来,莫不是一见钟情了!
“若不是他抢着同我说你是小白,我这大喇叭嘴呀连夜就要整个镇子晓得,先生要娶亲啦!
“……”
玥白被热粥烫了下舌尖。
她早习惯罗丹娘这心跳不停嘴就不停的作风,更何况遇上她化形这个事,那不得让她痛快地说一场。不然她憋得慌就要抹眼泪,边哭边讲话只会更多。
待玥白小口小口喝了大半碗粥,那边罗丹娘嘴里的话也喷得差不多了。
“丹娘,庄医师那么瘦弱,他能将我抱回来?你莫不是眼花看错了吧。”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丹娘手里忙着编发,嘴上一快就道,“先生他虽腿不能行,但上肢力量可比一般男子强上数倍!莫说一个你了,便是三个丹娘我呀也抱得——”
罗丹娘像是突然咬了舌头,话音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了?”玥白瞧着铜镜里的丹娘,她面色明显一僵,抿了抿唇一时语塞。
片刻,她又笑起来道:“哎呀,小白你这发带可真精巧,上面的纹绣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城里大绣庄的高级货!先生对你可真好,这发带的价钱怕是医庐里三个月的营收。”
“是吗?”玥白将辫子绕到胸前,仔细看了看那条碧色发带。
除却靓丽的纹绣外,发带尾部还悬有两颗浑圆的粉白珍珠,成色极好。若是放市面上买卖,恐怕医庐一季营收还换不起这条发带。
死瘸子可不像个大方的。
若不然,怎会压着她风吹日晒踩泥巴,非要她还什么沙子细土的?活脱脱一个小气鬼,能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说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送走丹娘,玥白偷偷溜进庄斯照的房间。
这个时辰,他通常已在医庐前堂开门看诊了。也只有这个时间,她能去他房中搜查一番——啊,做人可真好啊,搜起东西来都方便好多。
医书,草药集,棋谱……怎么全是些古籍?古旧得字迹模糊,压根看不了啊!
玥白识字不多,字库有限,能认出来的更是寥寥无几。她“嗐”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就没个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吗?死瘸子这辈子,除了看书就是看书?!”
“是啊,除了看书就是看书。”
书架背后幽幽冒出这道淡然嗓音,玥白驮着的背噌地直起来。
她缓缓起身,从书架间隙中看到了对面男人沉静的面庞,不禁大骂道:“老妖怪,你要吓死谁!”
庄斯照眉骨微震,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般反问道:“谁吓谁?”
轮椅摩擦地面发出低而脆实的声响。
他绕过书架来,见她脚边一地狼藉,并无愠色,只道:“你想找什么?我帮你。”
“你,你怎么在这儿?”玥白答非所问。
“额……没记错的话,这是我的房间。”庄斯照试图理解她的意思,又补充道,“喔,你忘了吗?今日休沐,医庐停诊。”
“休,休沐?”她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身子骨便往书架上一靠,“那病人又不会因为医庐停诊就不生病了,你怎么能置病人于不顾,想休沐就休沐?!”
男人薄唇欲张未张。
这还真不是个好应对的问题。
“哎,哎哎哎!”
书架竟突然往后倒去,玥白跟着身子一斜,匆忙伸手想去抓庄斯照。谁知轮椅上那人毫无反应,静静目睹她哐当砸到地上。
“喂,你怎么不拉我啊!”玥白大喝。
庄斯照指着自己瘦骨如柴的身子问:“我?”
玥白爬起来,拍拍衣裙道:“弄的什么劣质书架,一碰就倒。跟你似的,弱不禁风。”
庄某人礼貌微笑:“你,少吃点吧。”
小白:你说什么?![愤怒]
斯照:养不起了。[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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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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