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从海边回来,玥白似乎变了。
她不再拦在门槛上,书册往脑门上一盖睡大觉,而是坐到庄斯照房中的书案前,斜倚着身子背起书来——尽管,打瞌睡无可避免。
罗丹娘捧着筛子从窗前经过,瞥见里头时而奋笔疾书,时而瞌睡打出鼻涕泡的小白,难掩唇边笑意。
“先生,你给小白灌什么**汤了?”
“嗯?”庄斯照一味碾药,头也不抬。
罗丹娘凑过去道:“要不是灌了**汤,小白怎么跟中了邪似地那么勤勉?”
“是吗?”
“是啊是啊!我瞧她这几日都开始默写药草集了,我以为这玩意她起码得背个两三年啊!”
庄斯照微微弯了唇角:“她本就是聪明的,愿意学,都不难。”
清浅笑意被丹娘慧眼捕捉,她不禁弯下腰道:“我说先生,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啊?小白最近对你可比以前亲昵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小两口呢。”
男人笑意顿时消散。
他正襟危坐道:“莫要乱说,狸奴亲近饲主本就是常态。”
“饲主?”罗丹娘追问道,“先生真的只当自己是小白的饲主吗?”
“自然。”庄斯照眼观鼻,鼻观心,手里碾药的力道不由重了几分。
院子里的桂花树日渐茂盛。
枝杈伸到窗台边,垂着连串的淡黄小花。
玥白大约是这个秋天里,第一个嗅到桂花香的人。
她打了个喷嚏望向窗外,不由自主舔了唇角。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吃过某人亲手做的桂花糕。什么味道来着?都快想不起来了。
视线从枝头滑落,落到桂花树下垂头碾药的男人。
“喂,庄斯照!”
隔得有些远,他大约没听到。
玥白就跑到窗口,探出一半身子,两只手窝在嘴边大喊一声:“庄斯照!!”
其实他方才就听见了,只是没应声。
现在他也没回头,只道:“说。”
“你看我,你看看我!”那边少女嗓音轻快,惹得庄斯照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计,回头朝她看去。
玥白正揪着那束花枝晃,刚绽开不过半日的小桂花可可怜怜被她晃下来。
她笑盈盈地冲他招手说:“我想吃桂花糕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做?”
桂花糕啊。
庄斯照顿了一下。
大朵大朵的白云悠悠从医庐上方飘过,带走了略显清淡的桂香。树影时深时浅,桂花尚未满枝盛放。
“先生还会做桂花糕?”罗丹娘扛着一袋大米经过,恰好听到这段对话。
见庄斯照没应声,她转而冲玥白道:“哎呀小白,回头我给你做!”毕竟认识先生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做桂花糕这样甜腻的小点心。
玥白嚷道:“不要,他会!”
罗丹娘像是不信,弓腰确认道:“先生,你真会?那怎么没做给我吃过?”
庄斯照继续手上碾药的动作,淡淡应道:“过些时日吧,待花开满树。”
待花开满树啊?
玥白仰头瞧着这棵绿油油的桂花树,零星浅黄点缀秋意——啊,什么时候开满树啊!
彼时,医庐前庭传来动静。
罗丹娘放下那袋米道:“哟,大约是来病人了,我去瞧瞧。”
丹娘刚迈进诊堂,便瞧一个矮墩墩的簪花婆娘甩着紫帕穿过前庭,热络地同丹娘打了声招呼,就经过她径直往后院走。
“哎哎哎,王媒婆你干什么去!”
“当然是去瞧姻缘啊!”
别瞧王媒婆个子矮,年纪大,这步履身段倒是灵活得紧,没让丹娘抓着手臂还轻松绕了过去。
丹娘追上前,老生常谈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都说我家先生不结亲,不结亲!你能不能别隔三差五就闯上门来!”
“哎哟,结不结亲你说了可不算!”
这场面庄斯照已见怪不怪,王媒婆跑进后院时,他甚至没掀眸瞧她一眼,预备就让丹娘做他的代言人。
那边玥白趴在窗台上看好戏。
她做猫的时候,就见过王媒婆许多次,每次都是热情上门悻悻而返。别说不枉镇了,就是十里八乡的姑娘少妇都被王媒婆介绍过一遍。
庄斯照从没遇过如此锲而不舍的媒婆。
若非近来对方不怎么上门了,他恐怕都要生出提前搬离的心思。
“哟,庄医师,碾药呢!”王媒婆就是个自来熟,手里紫手帕在药碾子上挥了挥,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那边罗丹娘深叹口气道:“先生,这婆娘可真不好对付。”
她烦躁地在王媒婆背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真想用妖力直接结果了这厮!
那边玥白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呵呵喊道:“王媒婆,这次是未出阁的大姑娘,还是死了男人的小寡妇啊?有没有画像,拿来瞧瞧!”
事实上,早在琏州城时,她就听说过庄斯照的医庐几乎被小娘子和媒婆子们踏平了门槛。
后来还是“不能人道”的借口抛出去,才换来一时清静。
说到底,还是这张俊逸的脸蛋惹的祸。玥白常常想,把小脸划花了不就一劳永逸了吗?或者跟周昀一样,脖子上爬一道骇人的疤,保准蜂蝶不敢近身,更别提这一茬又一茬的桃花咯。
也不对,周昀还不是被金惜玉看上了。
王媒婆一转身,瞧见玥白顿时两眼一亮,急不可耐地往窗口小跑过去:“哎呀呀,果真是个大美人。刘家汉子上门来找我说亲时,我还不相信呢,这十里八乡哪有我王媒婆不知道的美人胚子!”
庄斯照:?
罗丹娘:??
玥白还笑呵呵的:夸我漂亮呢?可不是嘛,我好歹也曾是名动琏州城的花魁娘子好吧!我这还是没打扮呢,要是打扮一下那还得了!
“等等等,王媒婆你要给谁说亲?”罗丹娘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小白化形也就个把月,绝大多数时间都关在医庐里习字抄书,什么时候被那个刘家汉子瞧了去!
“这位小娘子,可否告知闺名与生辰八字?”王媒婆对丹娘的疑问充耳不闻,满心满眼要跟玥白搭话。
玥白摇摇头。
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庄斯照——或许他知道?
王媒婆顺着玥白的视线看向庄斯照,那庄医师的目光正定定落在这姑娘身上,眉眼间的情绪竟有些复杂。王媒婆多精明啊,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就觉出些不一般的气氛来。
她试探性问道:“娘子,可曾定亲?”
玥白依旧摇头。
她又问:“那娘子可有心上人了?”
这一句,玥白犹豫了片刻——心上人吗?有一瞬间,眼前跳出一张俊俏的面庞,分明记忆里的五官细节都有些模糊了,却依稀瞧得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矜贵模样。
那是……?
她又摇了摇头,那小子啊,怎么可能。
可就是这片刻的犹豫,叫人精似的王媒婆觉出端倪来。她拍了拍玥白手背,意有所指道:“我啊就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若真有心上人,别害羞,告诉我我帮你说亲去!”
方才那短短几句话,一字不落落入庄斯照耳中。
见玥白摇头,他心中像有石块落了地。过后,又觉得可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罗丹娘一整个状况外,上去就揪住王媒婆的后颈领子,拖着人倒着走:“这里没人要说亲,你别来医庐添乱了!”
“哎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就成添乱了!”王媒婆的气力始终不如丹娘,被迫倒着退了好几步。
眼看快被拖出院子时,她抓着根柱子喊道:“庄医师,庄医师!那刘家是镇子里的富贵人家,家里可有好多艘船呢!你家小娘子若是嫁过去,肯定是享福的呀!
“你不能自己不结亲,就蹉跎人家姑娘的大好年华啊!
“小娘子,哎小娘子你听我王媒婆一句劝!我给庄医师相过多少女子了,他都看不上!
“你这么水灵的姑娘在眼前,任何一个男的都不可能不动心!他既然不肯要你,说明他就不喜欢女的!别吊死在他一棵树上了……”
王媒婆的声音断断续续,终于消失在医庐中。
玥白只觉得王媒婆被拖走的场面甚是搞笑,后知后觉地回味了下她方才那些话,突然开口道:“哎,她不会是以为我喜欢你吧?”
风起,桂花树叶漱漱作响。
白色抹额垂带缠绕进无形的风里,搅弄着风中浅淡的桂花香与浓郁的药草涩。
庄斯照紧了紧手中的药碾子,轻声应了句:“不可以吗?”
“你说什么?”玥白伸长耳朵。
他那几字着实说得太轻,近乎耳语,很快消散在风声与树声中。玥白不禁喊道:“你刚说什么啊,你大点声!”
“我说,”庄斯照冷着脸看过来,“今日的书抄好了吗?热闹还没看够?”
听到“抄书”二字,玥白撇撇嘴,“哐”地把窗门一关还骂了句“无趣”。
无趣吗?
庄斯照独自坐在树下,静静品着这两字。
是啊,他的人生本就是无趣的。他早该习惯,而不是向现在这般,时不时被落石惊扰心泉,生出一丝莫名的期待,伴随些许无端的不安,却又如上了瘾般想要试探,试探沉沦的边缘。
“庄斯照!”
安静的后院,突如其来的喊声猛然冲击他的耳膜。
他讶异回头,那边玥白已推开窗户,满眼嫌弃还面露愠色:“死瘸子,本君九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一天天的,抄什么破书抄书,手都要抄断了!就没见过你这么讨人厌的老东西!”
“砰——”窗门再度摔上。
后院恢复平静,庄斯照默默回身,垂头,碾药。
讨厌吗?讨厌啊。
他在心里默问,一遍,两遍……铜制的药碾子乍然断在掌心。他终于停下来,指腹有划破的痕迹,似乎,有一点痛。
小白:死瘸子,抄你M啊。[愤怒]
斯照:她讨厌我,她讨厌我。[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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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桂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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