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不请自来，抚过柳绿泪眼婆娑的面庞。
清秀的面容哭妆斑驳，红肿的双眼血丝网布，映不出半点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光彩——明明是人，却与豢养笼中的鸟兽无异。
梁四娘作为饲主，随心所欲地折磨她饲养的宠物，且以此为乐。
而她手边的卖身契，就是勒住坊中女子咽喉的白绫。
谁不听话，梁四娘便叫周昀使劲勒，勒到对方几近断气，再拍拍那惊恐女子的脸蛋笑问：“嫲嫲对你好吧？可舍不得你死呢。”
此景此情，白檀恍然。
原来这便是掐人软肋，逼人就范啊。梁四娘眼看搞不定她，就强迫柳绿一同逼她。可笑，以为这样就能让她陷入两难？
「这上面写的什么？」白檀走到桌前问铛铛。
「左边是桃红的卖身契，右边未经签印的就是你的。白檀，年十六，琏州朔望乡人士，现卖身于寻笑坊为妓……皆是捏造的内容，你无需理会。」铛铛如实道。
盯着契约上的“白檀”二字，她皱起眉来，这“檀”字也太复杂了吧！
“手印我摁便是，何必搞这弯弯绕绕？”白檀蘸了印泥，却被柳绿拽住胳膊，她嗓音沙哑道，“娘子，你可知签下卖身契的后果？！”
“知道，别担心。”她抚开柳绿，痛快摁下手印。
见状，柳绿拉过角落的小桃红一起跪下，连连磕头道：“娘子此番大恩，柳绿记下了。我姐妹欠你一条命，往后，往后……”
白檀忙扶起她们：“倒不必行此大礼。”
毕竟她是只猫啊，若钱府没能好吃好喝照料她，她随时可以变作白猫爬墙而走，这世间不过少一名唤“白檀”的女子罢了。
于她而言，无甚损失。
那厢梁四娘欣喜地折起卖身契，眉飞色舞道：“檀儿呀，这钱家乃是琏州大户，连下人的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你啊是个有福气的，刚来坊中便寻着好人家咯！”
*
阳光明媚，残雪已消，墙角的迎春率先开了花。
后院秋千架围坐着数名在册艺伎，个个纤腰柔骨，身段婀娜。
魁首芙蓉倚坐在秋千上，一手握着秋千绳，一手拢着肩头的白底芙蓉纹样披风，偶尔踮起脚尖晃动两下，惬意地听伶人闲聊。
“听说有人在城南见到秦素，一副山野村姑打扮，丝毫没有往日秦语楼头牌的样子。”
“真是活该呀，谁让她为个穷医师自赎的。”
“就是，若她当年不自赎，哪轮得到王淑然当头牌。如今人家都聘猫了，羡煞旁人啊！”
有人察觉到芙蓉脸色生变，忙推了推说话的女伶，众伶人不约而同纷纷噤声。
同为琏州当红头牌，凭什么取得聘猫资格的是王淑然却不是她芙蓉？
中原一带曾数度流行聘猫。
自传出妖猫盗宝出逃一事，猫族遭到大肆屠戮。上等狸奴变得愈发珍贵，若非大户人家很难获取聘猫票。而秦语楼那位淑然娘子，则是其倾慕者拱手赠票。
芙蓉的丫鬟叶青是个会看眼色的，立刻接茬道：“王淑然那贱胚子竟敢聘养狸奴，真是自不量力。狸奴那般矜贵，养得不好说不定几天就死了。”
“对对对，就是嘛！”
“况且芙蓉姐姐也不喜狸奴，我瞧着还是这兔子更可爱些。”
伶人们七嘴八舌应承起来。
闻言，叶青便将怀中兔子送回芙蓉手中。
此时的白檀，正沉浸在清点小鱼干的快乐中。这是她问梁四娘要来的，满满一大筐，能足足吃上一旬呢！
余光中，一道黑影掠过。
她起身迈过门槛，见一苍鹰于万里晴空下盘旋。怪了，这大鸟在天上转了快一个时辰了吧？
「大约是看中舞姬怀里的兔子了。」
“兔子？”
她这才注意到，院中嬉笑的女伶中间，倚坐秋千的芙蓉正搂着一只颈悬银铃的折耳兔。
“我兔子？！”
“铛铛，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那兔子醒了自己爬出地道，在井底被周昀发现就捉了上来，随手丢与芙蓉把玩咯。」
白檀气得瞪大了眼睛：“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说好的帮我照看它呢！”
「我何时答应过？」
「况且你只说一晚，没说白天也要看顾啊！」
“你！一会儿再同你理论！”说话间，白檀已越过围栏跳进后院，大喝道，“这兔子是我的！”
众女伶应声望去，无不上下打量起白檀。
这便是躺了三个月，被钱冲一眼相中的白玉睡美人？确有几分姿色，可言行未免蛮横，难怪惹恼恩客。
“你的？”芙蓉掩嘴轻笑，讪讪瞧她，“兔子在我怀里便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与我争？”
“它脖子上挂的铃铛，跟我这只银铃是一对。”白檀掀起衣袖，将左腕上的铃铛给她们看。
那些女伶却笑得愈发厉害。
芙蓉弹了弹折耳兔颈下的铃铛：“还真是一模一样。如此说来，你该是我的女奴才对。”
白檀没了耐心，藏在袖中的十指已现出利甲：“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兔子，请还给我。”
却听铛铛拦道：「不可露猫瞳，现猫爪！」
白檀呼了口气。
行，一群凡人女子罢了，用不着她动用猫爪。
“哎你想干嘛！”见白檀冲上来，众女伶不禁骂道，“伤着芙蓉姐姐，定要你好看！”
“接着！”
芙蓉笑盈盈地抬手一抛，折耳兔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已绕到白檀身后的叶青手中。
叶青冲白檀得意笑笑，又将兔子抛给另一个女伶。起伏的嬉笑声落在白檀耳中，叫她恼意骤生。
猛然间，一道黑影掠过众人头顶，吓得女伶们慌乱大叫，四散而逃。
“我兔子！”
白檀纵身一跃，抓住折耳兔的同时看清了那对巨大而尖锐的鹰爪！
「小白，快松手！」
「这苍鹰身型巨大，一飞冲天，能将你带到万丈高空摔死你！」
白檀不仅不肯松手，还攀上鹰腿踩在那攥住折耳兔的鹰爪上：“谁弄死谁还不一定呢！”
苍鹰果真仰冲云霄，继而俯冲，再度飞纵，竟没能甩掉这女子。它索性一路向西，飞离城镇人烟。
“再不还我兔子，让你变秃鹰！”少女现出猫尾缠绕鹰腿，同时快速拔毛，苍灰鹰羽漫天飞落。
眼见山坡隆起，栢林繁茂。
苍鹰突然改变角度，朝那坡上密林俯冲而去！
白檀被甩得一脚踩空，身子悬在半空。
纷繁枝杈划破她的小脸，也划破那件天青色半透披纱。不等她反应，又撞上缠有带刺藤条的粗壮树干。脖子、手臂皆被藤刺划出细密的血痕！
「小白，你找死吗！」
“机会来了！”
白檀突然收回猫尾，稳稳落于树干，旋即抓起藤条往天上抛，三条刺藤先后环住鹰腿将其绊住。
疾冲而上的苍鹰骤停于半空。
鹰腿上的皮肉被藤刺剌开，几乎皮开肉绽！
“就是现在！”
见那鹰爪有片刻松动，白檀踏着刺藤跃起，抓过折耳兔坠入林间坡地。
刺藤只能缠住苍鹰一时，她不敢耽搁，抱着兔子滚了两圈，踉跄起身仓皇奔逃。
谁料竟在半山腰撞见周昀。
狗男人倒有点本事，居然这么快就追踪过来。只见他眸色阴厉，随手将几支鹰羽丢在地上。
夕阳如残血斑驳于西方天际，映在周昀眼中更显血腥。他压着眼皮，审视起蓬头垢面的少女，似乎在确认她是否是自己要追回的女子。
没法子，白檀只得迎上去：“我没逃，我正要往回赶呢！是那只大鸟抓走我的兔——”她话锋一转，“周大哥，那只大鸟竟敢在你眼皮子底下捉走我，太过分了，你说是不是要给它一点颜色看看！”
那苍鹰着实不好对付。
唯有与周昀联手，方有一线生机。可周昀默不作声，叫白檀一时心中没底。
顷刻间，一阵凛冽狂风沿山坡袭下，草木被刮得群魔乱舞。搂着折耳兔的白檀，往前扑了两步终是栽倒在地，慌忙躲到周昀身后。
周昀立在风中稳如苍松，眯着眼注视空中逼近的黑影。
狂风渐息。
苍鹰拍着巨翼化作鹰人，停在半空睨着周昀：“让开。”
白檀拿周昀做掩护，探出脑袋小心张望。
原以为那是只馋兔肉的寻常恶鸟，没想到竟能化作人身。瞧那杀气腾腾的架势，想必修为惊人，纵使她有七条命也不够他宰的。
“你这鸟人！”白檀壮着胆子指着鹰人大声叫嚣，“睁大鸟眼看清楚，周大侠面前还敢放肆！”
眼下，周昀态度不明。
若不挑起鹰人与周昀间的战火，她很难趁乱带折耳兔逃离。就是不知真打起来，狗男人与那鹰人孰强孰弱。
闻言，藏纳眸中杀意骤起。
霎时间，狂风再度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吓得白檀缩着脖子躲起来。可身前挡板似的周昀，偏偏在这时往旁边撤了两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哎，哎周大哥！”白檀伸手扑了个空，顿时被狂风刮倒滚作一团。
周昀这狗东西竟真不管她？
不应该啊！钱家今晚要去寻笑坊拿人，不救她他们拿什么跟钱家交易？
白檀扒着草皮艰难停住，却被鹰人一脚踩住脊背，一口鲜血猝然喷出。
“给我。”他冷声道。
白檀疼得满脸胀红，额角青筋突起，硬是将折耳兔护到身下才昂起头道：“我，偏，不！”
小白：[摊手]恶人，恶鹰，恶犬，鸟人真狗，老遭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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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银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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