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打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只因下雪的缘故,映得天色没那么暗。她冻得脸上红扑扑的,蹲在炉子跟前边搓手边道:“这事儿是错不了了。”
之露白“哦?”了一声。
“你说巧不巧,我刚到那太平坊就碰到了以前一起打过牌的张家二娘子,也就随便提了一嘴,你猜怎么着——”小鱼神情夸张道:“她表兄的小舅子的侄女从前就在少卿夫人奚娘子跟前做过几年活,所以对那之家的事情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
之露白挑了挑眉,示意小鱼接着往下说。
小鱼继续道:“那之少卿确是有两个女儿,小的听说是体弱多病,眼下已经年过二十却仍待字闺中,大的要年长个三四岁,很小的时候就随一道人出家了,再没回来过,算一算年纪,如今可不有二十五了么?”
听到这里,之露白心中虽起了些波澜,却还是道:“会不会是巧合?”
“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小鱼拍着大腿道:“我说之道长你可真是奇怪,竟一点也不着急似的,换做是我,恨不得现在就去认了这亲!想我也是前几辈子没积下什么福,才没能投胎到这样的人家里去。”
之露白不做声。
“之道长若还是有所顾虑,不如托何老去之府问问?”小鱼提议道:“他人脉甚广,想必也能跟那之少卿说上一两句话。”
“此事未经证实,还是先不要张扬出去罢。”之露白摩挲着拂尘柄上的玉扣,又道:“这样吧,我明日亲自走一趟。”
“也好。”小鱼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心道:“可是金吾卫如今还在找你,我方才还听张二娘子说,她的一个远房表妹在那慈云观做道士,只因为模样与那画像上的人有几分相像,今天一早就被带走问话了。”
之露白虽不把那些卫兵放在眼里,却也不想惹事,便道:“还要麻烦你替我找身男人的衣服来。”
“道长是要扮作男人?”小鱼思忖道:“这倒是可行,只是这会估计小郎君已经睡下了,他房里我不便去,待明早再给你拿来吧。”
“也不必是他的衣服,谁的都行。”
小鱼眼珠子一翻道:“那怎么行?那寻常小厮的衣服料子粗糙不说,平日里做活还弄得臭烘烘的,道长哪里能穿得?不穿小郎君的,难道要穿我家主人的?”
之露白一想也是,只得道:“那更不必了。”
这一夜,之露白几乎就没有合过眼,或许是小鱼的艳羡,让她对那个陌生的“家”有一些期许。
第二天一早,小鱼果然如约送来一身男装。
“这身还是前年这个时候做的,他也没穿几次,就穿不下了。”
之露白随即换上,倒算得上合身。前几日在街上,曾见有不少妇女都是穿的这样的翻领袍,听澹台瑛说,这叫胡服,紧身窄袖,倒比寻常衣服干练不少。
小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等会你看到了那街上的画像,可千万别生气啊。”
之露白当下还很是不解,直到她亲眼在大街上见到了那画像——那画的哪里是她?分明是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大母夜叉,这画功,竟连昆仑山上的猴子也不如。她想起前日在那光德坊时她满脸污泥,想来那几个金吾卫也是没太看清自己样貌的,故而这画像之人只能照着见过自己的人描述作画,八成就是那王仲仁,他对自己那可谓是深恶痛绝,如此一想,之露白不禁觉得这画得入骨三分。
之露白照小鱼说的路线来到了永宁坊,此处道路宽敞平坦,沿街两侧皆是高门大院,与西市很不一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居所,之府自然也不例外。
这一日早起后和玉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仿佛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似的,她无意间的一个回头,竟见阁楼上的小窗里闪过去一道黑影。
难不成府里进贼了?和玉心里嘀咕着,便抄起笤帚要往阁楼上去,只是一只脚刚踏上楼梯就被人给叫住了。
“夫人。”和玉连忙将笤帚背到身后去,恭敬地行了个礼。
奚月容有些责备地看了和玉一眼,问道:“这大清早的,你往那阁楼上去做什么?”
和玉解释道:“我方才见楼上好像是有人,就想上去看看。”
“有人?”奚月容乜斜着眼道:“这青天白日的,还能进了贼不成?我瞧你是又想躲懒,这一院子的雪水也不知道收拾,都是让岁臻那丫头给惯的。”
和玉头虽低着,嘴上却犟,回道:“都知道夫人每日早上都要过来院里,我就算是要躲懒,也万万不敢挑这个时候躲。”
奚月容脸色青了几分,她身边的婢子岩菀忙上前解围道:“这一大早的,娘子何必和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置气。”说完,又赶紧冲和玉使了个眼色道:“你也真该找个医官瞧瞧了,前两日不还说看东西老不真亮么?别真是得了眼疾。”
和玉到底也不敢真惹怒了奚月容,遂接着岩菀的话道:“姐姐说得是,我这儿得空就去找医官看看。”
奚月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抬脚往屋里头去了,留下岩菀低声数落和玉:“你呀,明知她脾气大还招她,可是又想被罚月钱了?”
“我哪里敢呢?”和玉小声嘟囔。
可和玉确实没有说错,阁楼上确有一位不速之客。
这阁楼一看就是少有人来,到处落着细灰,地板也有些松动,好在之露白手脚轻,没弄出什么声响。她方才一时大意,险些被那院里洒扫的婢子发现,此刻只得躬下身,慢慢往里间挪动。
里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张矮榻,虽设有帷帐,却也是蛛网遍布。之露白掩住口鼻去撩那帷幔,竟从里面窜出一只耗子来,看它生得富态,想来小日子过得不错。
这时,楼下有人声传上来:“臻儿,起了吗?”
“我已起了,母亲。”回话的这人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
之露白贴墙蹲下身去,从襟袋中取出小镜,透过地板的缝隙,见一满脸病容的女子倚在榻上,想来她就是小鱼所说的之府次女之岁臻,而方才说话的妇人,便是她的母亲奚氏了。
奚月容在之岁臻身侧坐下,一脸关切道:“今天感觉怎么样了?”
之岁臻倦笑道:“多谢母亲关心,我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奚月容点着头,口中喃喃道:“看来大师给的符起了作用了。”
“母亲……”之岁臻欲言又止。
奚月容仍是一脸关切:“怎么了?”
“能不能……”之岁臻吞吞吐吐道:“能不能把房中这些黄符揭去?”
“为何?”奚月容挑起眉头。
之岁臻小心道:“我只是觉得……觉得那些符看着有些瘆得慌,尤其是到了晚上……因着这些符纸,接连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不可以!”奚月容一口回绝,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了几分,解释道:“这可是救命的符,大师说了,要一直贴着,直到过完年,你若是害怕,那我晚上过来和你一起住就是了。”
之岁臻立刻道:“还是不麻烦母亲了,那这符纸暂且就不揭了。”
“臻儿乖。”奚月容抚了抚之岁臻的手,脸上的笑容隐隐也有几分疲惫,又道:“大师可说了,只要翻过年,你的身子就会越来越好了,到时候母亲就给你说门亲,定叫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之岁臻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许久才道:“母亲,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
“那又怎么了?”奚月容奇道:“我们臻儿生得这般好,还怕找不到好人家?”
之岁臻勉强挤出笑来:“可是母亲,我不想嫁人。”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世上哪里有女子不嫁人的?”奚月容笑起来,过了片刻,又试探道:“还是说,你这心里仍放不下那姜家六郎呢?”
之岁臻微微别过脸,不予回答,奚月容见她这般,气急败坏道:“我就不明白了,这都过去多久了,那姜六郎到底还有什么可叫你念的?当初是他负你在先,如今你再嫁过去叫什么,难不成给他做妾?就凭他姜家,也配我们……”
“母亲!”之岁臻打断奚月容,颤声道:“我不想嫁人,不是放不下谁,只是想陪在父亲母亲身边,好好敬一敬孝道。”
奚月容见之岁臻浑身不住发抖,自知方才语气重了,便又换上一副温柔面孔,轻声抚慰道:“好臻儿,母亲知道你最是孝顺懂事,只是你父亲同我一样,也都盼着你能嫁个好人家。”
“父亲也是这般想的?”
“那是自然。”
之岁臻侧过身去,不再说话。
奚月容又说了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见之岁臻兴致不高,便也没多呆了。她一走,和玉便撂下扫帚进来了,见之岁臻面上挂着泪,忙问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没有。”之岁臻拭去泪痕,摇头道:“我只是有些好奇,母亲这么担心我的病,究竟是为了我,还是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和玉不明道:“怎么会呢?夫人平时待我们是很凶,但是她待小娘子你是真的好,这是谁都看在眼里的。”
之岁臻神情有些木然道:“或许是我想太多,总觉得母亲更在乎外面的人怎么看她,盼我康健,或许也只是想着把我赶紧嫁出去,就是死,也别死在家里。”
“小娘子怎会这么想?”和玉惊愕。
“我没有说与你听。”之岁臻苦笑道:“那日大姨母来家里看我,我佯装睡着,就听她同母亲说二姨母家的表妹也要出嫁了云云,母亲当下没说什么,可待大姨母走了,便叹了许久的气……”
和玉道:“奚大娘子她那是自己家的日子过得不顺心,才故意说这些话好给夫人心里添堵的,管她做甚?”
“只盼过了年我这身子真能好起来。”之岁臻幽幽道:“嫁了人,也能让父亲母亲面上过得去。”
“好了,小娘子你就别多想了,养好身体才是目前头一等的大事。”和玉说罢,看了看外头,又提议道:“外面雪都化了,小娘子要不要起来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走?”之岁臻好笑道:“我哪里还走得动?”
和玉怪道:“咦?大师给的符不管用?”
“若这黄符真管用,这天底下的人怕是都可以不老、不死了。”
“那还贴着干嘛,我现在就给他全拿了去。”和玉说罢,就要伸手去揭符。
“算了和玉。”之岁臻拦道:“留着吧,这样,母亲也能安心些。”
和玉放过了那黄符,又安慰了之岁臻几句,便被叫出去做事了。
之岁臻独自伤神了片刻,睡了过去,她气息微弱,的确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之露白见她这般羸弱,想来是先天就有不足,若是后天强身健体本还有望改善,最忌的就是这般养疥成疮,至于那些个什么祛病除祟的黄符,想来也是骗人骗钱的把戏。
之露白又沿着外墙把之家宅第探看了一番,除了一些仆役,便再没看到旁的什么人,正打算离开,就见奚月容独自一人从后院小门出来了。之露白见她神色鬼祟,下意识地便跟了过去。
奚月容用帕子掩着面,低头疾行,好像生怕被人认出似的。她出了永宁坊,拐进一条暗巷,行至一扇窄门处停下,飞快地在门上敲了三下,轻声道:“石大娘子在吗?”
没一会,那门便开了,奚月容左顾右看,确保四下无人,这才放心地踏了进去。
之露白轻步上前,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一阵响动后,一个苍老的女声道:“怎么又来了?前几日给娘子引荐的那位大师也不管用?”
奚月容急忙道:“管用的管用的,我家臻儿这两天都觉得身上好多了,只不过……我这也得做两手打算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子道:“此言不假。”
“就是不知道……”奚月容有些局促地笑道:“不知道我这岁数了,还好不好再怀了。”
“倒也不是不行的,你们永宁坊那莫大娘都年过四十了,吃了我的丹药,不也是怀上了?”话音未落,便是一阵瓶瓶罐罐的碰撞声。
“是是是,这事我早有耳闻,说起来,那莫家娘子还要比我长上几岁呢,既然她都能怀上,那我也不是全无希望了,大娘子说是吧?”
石大娘子不置可否,只道:“我听说之少卿这两年也纳了几房妾室,如此一来,娘子你可更要抓紧啊。”
奚月容边笑边应,语气中带着几分尴尬。
之露白听那笑声越来越近,便迅速掩到了一旁的树后,只见奚月容从里面出来后便拉下脸,又四下看了无人,这才飞快地出了这巷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