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严注意到了绍相逢的视线,他愈发安静。
这个时候他不能说话,更不能有任何反应。
云上月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问:“你会死吗?”
他明明语气没有任何变化,绍相逢在字里行间却听出点陌生。他们三年没见,刚才的叙旧拌嘴丝毫没有让她察觉到不对,这一句话瞬间将她从友情中抽离出来。像一潭清水中滴入墨汁,随着波纹的搅动,刹那间染浑了色。
绍相逢回想了一下今天云上月的所作所为。先是在自己的家门口倒下,接着周严向自己说云上月一直在说胡话。可自己自从看见他后,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精心设计了似的。
现在又说什么:有人可以让你回家。
这根本就是说给周严听的,或者说——
他是说给陛下听的。
云上月如果真的有心让自己回去,大可以趁周严不在时告诉自己,可他偏偏选了这么个时机。他不是不知道周严的立场,更不是什么单纯的傻子。
假使陛下已经得知绍相逢有回家的可能,那么无论她如何解释,都甩不脱自己的嫌疑。
云上月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想要她安全地回家。
他想要自己死。
绍相逢瞬间警醒,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将目光再转回到云上月身上,脸色已经变了。她没有想到,往日无话不谈的故人,一转眼就算计到了自己身上。
“你与我可从无冤仇。”她说:“三年前,还是我曾救你一命。”
当日也是如今日一般,云上月在夜中倒在绍相逢面前。
那时绍相逢对于此人的经历毫无所知,竟也带了回家救治。
如今。
目光转回,云上月丝毫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挑眉瞧着她。
“有你陪着我,黄泉路上一定不寂寞。”云上月思量着,笑意愈发浓重。
绍相逢定定地看着云上月,脑海中闪过无数质问,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空留下大敞的房门在风中吱呀作响。
周严反应不大,一躬身,尽职尽责地对云上月道了句:“公子早些休息。”
云上月斜靠在床边,没有回应,目光落在晃悠的门边,绍相逢离开的地方,斜照进一缕月光。
寂蓝的,幽静的。
他的目的达到了。嘴角稍稍提高了些,尖利的弯钩一般,不再是方才的沉闷少年。他怪声怪气地哼笑一声,对周严说:“你们主子竟也挺聪明的。”
他的笑声愈发大了,咯咯声不止,像午夜鬼魅一般,从客房中传出,回荡在院中。院中松树随着微风轻颤,枝头停落的乌鸦拍拍翅膀,惊走了。
周严只觉背后发凉,想要赶快逃离这是非之地。一低头,快步离开了。
才踏出院门,听见那笑声凄凄凉凉,似乎转了调带出一丝哭腔。
那声音凄婉,幽幽起了调子。
“匆匆春去春又来。”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周严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间客房,残烛烧尽,漆黑一片。
是听错了么?
周严喃喃自语。
·
绍相逢回到了卧房,在桌案前坐下。周严敲了许多次门,她丝毫没有应声。
“小姐——”
周严径直推门而入。
“小姐,”他站在书桌对面,“或许真的有这么一个女人,只是我们不清楚她的身份和来意。”
“怎么?”
绍相逢抬眼睨他,语气有几分凉意:“你想让我会会她?”
“陛下一定会知道这件事。”他陈述事实:“您见与不见,陛下都会怀疑您有回去的想法。您知道的,陛下不会想让您回京。”
周严的意思是:陛下得知了她可能想回京城,或许会在她回京前,先一步杀了她。
绍相逢听明白了,但不领情。
“你现在已经可以指挥我办事了是不是?”绍相逢问。
见周严不接合,她猛地拍了下桌,哐啷一声响,震得桌案上笔架抖了抖。
她继续追问,话里话外根本就是拿着周严撒气:“你现在不需要我答应就可以随意进出我的房间了是吗?究竟我是你的小姐还是你是我的少爷?”
周严垂下头,道:“不敢,小姐。”
她冷笑:“要不往后就让我伺候您起居好了,反正横竖我只是个山野乡人。您不一样,您是尊贵的陛下亲信呀,是不是?”
周严闷下声。
绍相逢也知道自己不该拿他撒气,周严只是恪尽职守地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
倘若他瞒报些什么重要信息,那么死的便不是绍相逢,而是他周严了。
就算他有心帮忙,可要知道,秤杆的另一侧是自己的生命,任谁都该拎得清些吧。
可也正因如此,绍相逢拿他撒气。
绍相逢将自己桌案上封好的遗书打开,上面墨痕已经干透,只有寥寥几笔,一眼也就扫过去了。
“十年一梦,此间种种,无需赘述。”
“祝一切安好。”
她紧盯着安好二字,仿佛要把纸面穿破。不愿再看,伸手便揉皱了,团成一团,丢进墙角。
周严说得没错,只不过太过隐晦了些。
今日那人要她死,她正有此意,大可以一死了之,满足了别人心愿。
可他日若再盯上自己远在京城的双亲,他们又如何得以安好呢?
说着容易,可'安好'二字,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实在太难。
念及此,绍相逢没法再有火气,哀叹一声,慢慢道。
“我与云上月的过往,倒也不算太长......”
绍相逢讲述起了他们的故事。
其实不是在给周严讲,只是想让自己捋清思路。
·
那时绍相逢还在潇山,她常去本地最有名的青楼院子里听曲,和里面的人都算是点头之交。
“今夜云上月要唱同窗,你们知道吗?”
“云上月?他可是真人不露相,非是达官显贵还不接待呢!咱这种人怎么可能见到?”
“去试试看嘛,见着就赚了,不见也不亏啊!”
“走走走——”
几个男人的议论顺着窗缝飘进屋内,绍相逢侧耳听着,神思飘荡,一时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绍小姐也要去看吗?”坐在绍相逢对面的男人开口问她,听不出语气。
面前的男人身穿淡青色长衫,没什么特殊,将该看的不该看的挡得严严实实。也没有搞那些个不入流的半透丝绢。看上去不像小倌,反而像个书生。
他与绍相逢对坐,中间还有一张屏风,模糊不清地揣测着客人的心思。
“不了。”绍相逢态度冷淡,道:“我对他们没兴趣。”
这句话是否有言下之意,就连绍相逢自己都说不清,底下似乎包含了‘我只对你有兴趣’这一层含义。
倘若她说给旁的小倌听,通常对方已经被哄得开心,不再追问了,可今日这个小倌不同。
“您真的不去吗?”他又再次问:“云上月是头牌,轻易不露面的。这回谁若是得了他的欢心,怕是往后都不愿再多看旁人一眼了。”
绍相逢脑袋半倾着,本来在听门外的闲言,听见他这话后转回了头。颇有兴致地隔着屏风瞧他。
“你想我去?”
她的话很简短,听不出喜怒。若现在对面坐着的是旁人,一定吓得立刻道歉了。
男人却只是低下头,修长的指尖又拨弄上琵琶弦,轻轻扫出几声不成调的歌。
“我怕您去。”
绍相逢闻言,笑了笑,不再说话。
那几声碎珠般的响声过后,逐渐在他指下凝成了曲子。房中能嗅到燃烧的草药香气,这也是男人特地为她点的。
仔细听、仔细听......绍相逢整个人陷进这个舒适柔软的氛围中去了,哪怕这种惬意是金钱交易下别人刻意营造的,她也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完全放松的气氛了。
那个小倌很懂她。
他清了清嗓子,借着琵琶声,轻言软语地唱了起来。
“光阴如箭似水来。”
“匆匆过了三长载。”
“梁山伯——祝英台——”
绍相逢半眯着眼睛,她对戏曲研究不多,只能听个大概。男人起调时还觉得有些耳熟,等他唱到了第三句,绍相逢忽然睁开眼睛。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男人。
他虽是个小倌,可唱曲并不好听。咿咿呀呀的,像小鸭子乱叫。
但绍相逢还是耐心听完了,然后她说:“怎的想起唱同窗了?”
三分正经,三分意在逗他取乐。
男人也知自己嗓子不好,垂下头,只说:“您不愿听就换一首,小人最拿手的还是......”
绍相逢打断了他:“继续吧。”
看对方还看着自己,又无奈补充。
“我喜欢的。”
一曲毕。
绍相逢捏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又道:“先前忘了问,你叫什么?”
他老老实实答:“霁风。”
“这么好听,是真名吗?”
“不是。”
绍相逢没再多问,又在他房中待了一柱香,便离开了。
街头熙攘着,绍相逢从侧门出来,看着人流从青楼门前,直排到街尾牌坊外。她一边同旁人道'借过',一边费力地挤出人群,竟没想到想要一睹云上月芳容的人这样多。
绍相逢向来不热衷凑热闹,更是讨厌这种喧嚷的地方,皱起眉,身后周严迅速跟上,替她开路。
“这就是云上月吗?”耳畔忽然有人小声讶异。
喧闹的人群安静了片刻,随着云上月的出场音量也变小了,他们也不再躁动,只是止不住地小声赞叹。
“好美......”
绍相逢被旁人的反应勾得好奇,费力地抽出半边被人群推攘的身子,回身去瞧了一眼。
云上月站在半敞开的高台上,水袖轻挑,身量纤薄。一行一动彷若兰花草新抽出的叶片,摇摇颤颤,好像一折既断。美则美矣,却像个半大孩子。
绍相逢回过头来,继续要走,耳边乍响出一声戏腔。
“匆匆春去春又来——”
那声音表面细弱婉转,里面可是攒着力量,直砸进心头。
绍相逢不由得停了停脚步。
人群一下变得安静,除了云上月一声声的曲外,没人在意其他。
没料得,绍相逢听着,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方才被霁风唱得支离破碎的曲子现在听竟然是如此天籁。
这时她已经站在了人流外,没人在意,只是周严听得清楚,疑惑地望向她。
“没什么。”绍相逢含着笑,道:“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们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长街逐渐空寂,前后都看不见半个人影。
约莫走了有半柱香的功夫,街旁河道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夜里出门觅食的耗子,不过这声音更大一些。
周严警惕地走在绍相逢身侧,以免突然出现什么惊到小姐。
“救我......”
河道里传来清晰的人声,她动了动耳朵。
“......我是云上月。”
绍相逢挑眉,云上月不该还在台上唱戏吗?
“匆匆春去春又来。”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光阴如箭似水来。”
“匆匆过了三长载。”
“梁山伯——祝英台——”
出自《梁祝-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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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为什么有两个云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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