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木叶县令》
“二鸟哥哥，爹走了……”
“三鸣，你有哥哥，还有你大娘和蒋姨娘。”
“爹咋好端端地没了？”
三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比他高的少年二鸟搂住他不语，眼圈红红的。
哥俩在那年清明失去父亲，没有雨纷纷，花儿艳树儿绿，天空蓝白云飘。一个当地百姓敲锣打鼓恭喜前任贾县令因贪腐抄家入狱，并牵连出不少与之有染的“小虾米”轮番被捕的欢天喜地的时刻；也是长期被压迫的他们终于扬眉吐气，笑看狗官被斩狗头的善恶有报的时刻。
坟前的哥俩笑不出来，一片枯叶飘过，中间蛀了块大大的洞，像极了这个曾被贾县令荼毒的木叶县，他是最大的虫，父亲是被吓死的小虫。
二鸟拾起，透过虫洞望着父亲的坟，想起他临终前的话：“爹贪小利害全家！贾县令倒了，与他的勾当被朝廷发现，斩我无妨，就怕连累家人！悔不当初，要清清白白做人！”
墓碑上冷冰冰的“刁一石”和二鸟记忆中垂死前竟有力气说完这番训诫的父亲只有一座坟的距离，亦是生与死的距离，更是一辈子的思念、一辈子的警戒……
中国自古是关系社会，人是关系的受害者也是受益者。经商的刁一石把他和将问斩的贾县令的关系看太重，他孝敬的还不够塞贾县令常被大鱼大肉卡主的牙缝，被立案的资格都没有，加上正房赵氏使银子通融，刁家没受太多影响。
赵氏出身大家，精明强干，凭娘家帮扶和自身努力撑起亡夫的生意。她良好的教养和主母风范也包容下妾室蒋氏，刁一石从青楼赎回的贱籍女子，生下庶子三鸣。
刁一石文化不高，儿子取名二鸟、三鸣也只为“贱名好养”。哥俩读书后，赵氏给二鸟取名刁文，三鸣刁远。都说刁姓难取名，赵氏令不识几个字的下人都满意，夸夫人一视同仁，蒋氏更感激涕零。
刁文人如其名，先生夸他长得文气还书画双绝，刁远就逊色不少，他自嘲不是读书的料，希望哥哥功成名就，他会好好学做生意。刁文拉住他，回忆儿时在父亲坟前的承诺：“三鸣，别灰心，人各有所长，你还有哥哥！”
哥俩笑了，不是对着父亲的坟，而是刁文挑起的夜灯、案边的书籍、新绘的莲花。
“状元郎来啦！”
“科举状元出在咱木叶县，可长脸啦！”
……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胸挂大红花、骑着高骏马的刁文衣锦还乡时真体会到这句话，他被任命为木叶新任县令，老县令把女儿莲花许给他，告老还乡前说：“贤婿，木叶县老百姓的安居乐业靠你啦，我不会看错人！”
老爷子喝多了，刁文知道他意思。岳父清廉刚正，木叶县这些年风朗气晴，再不能出一个绰号“小和珅”的贾县令。
可刁文想得太简单，清白是天底下最难做的事。
衙门小厮给他献上家乡特产，说是媳妇做的，大人一天日理万机，赶紧尝尝，他忙回赠莲花亲手做的糕点；曾是父亲好友的萧员外请他吃饭送礼，说帮他儿子在衙门谋个好差事，刁文摸着良心没收一分一文，犹豫后点头答应，并不觉得自己滥用职权，不过礼尚往来，很正常的人情世故，就像母亲使银子通融，父亲也去世，行贿的钱连立案都算不上，不算小奸的小恶。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①
转眼儿子刁善也读书画莲，但刁文没想到这个酷似自己被寄予厚望的孩子，长大后被萧员外的孙子偷偷带到烟花柳巷，为搏花魁一笑一掷千金，堪比周幽王不惜“烽火戏诸侯”对褒姒的迷恋，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刁善的“烽火”真烧死人，聚众赌博因口角之争打残人，醉醺醺的他张口就说：“本公子是县太爷的儿子！”
这话传出去了，传得又广又远，传到刁文这个忙得顾不上妻儿的县令的耳朵时，母亲、蒋姨娘、莲花都求他，说善儿是独苗，你个当爹的真要狠心把骨肉送监狱？
望着躲在三个女人身后瑟瑟发抖的孩子，刁文的眼睛湿润了，像他年轻时第一次犹豫着答不答应萧员外谋私的请求一样，最终咬牙放下手中的长鞭。
刁文信了亲情的力量，也恨自己以权谋私，最后让刁善一点点儿打开人性的邪恶之门，明目张胆参与大烟走私。直到朝廷钦差林则徐②发动震惊中外的“虎门销烟”，刁善作为恶贯满盈的毒贩子，游街被扔了满身的菜叶子，像根蔫萝卜被送上断头台……
这次，不是刁文不理会那三个女人的苦苦哀求，而是他使银子用权力也没法救儿子。
风雨飘摇的清末，刁文辞官。赵氏到死都不能原谅他对刁善见死不救，骂他“铁面无情”后咽气，莲花也不理他，只遵循“夫为妻纲”维持关系。只有算局外人的蒋姨娘和做家族生意的刁远体谅他，还有孙女小莲常眨眼问：“爷爷为什么老偷偷流泪？爹爹阿娘去哪儿了？”
小莲是刁善唯一的后代，还是个不被重视的女娃。因她母亲就是那个导致刁善步入罪恶之路的从良贱籍，赵氏生前就不喜欢这个像极了她那个“狐媚子”母亲的孙女，妻子更看不上，在对刁文的愤恨中郁郁而终，蒋姨娘和刁远倒很疼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归隐后的刁文话变得更少，没事就临窗作画，画的全是莲花，妻子的闺名。
“爷爷，您在想奶奶？”小莲已是十四岁的姑娘，亭亭玉立，如一朵水中清莲。
“清明到了，陪爷爷给你太爷爷太奶奶、你两位奶奶，还有……你爹娘上坟。”
“是。”小莲是个聪明姑娘，多少知道父母的事，不多提不多问。在蒋姨娘母亲角色的关爱下，小姑娘很阳光向上。
刁文终究让小莲难产而亡的生母进了刁家祖坟，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女人都身不由己，红颜祸水不过是男人推卸责任的借口，妺喜、妲己、褒姒……区区女子，何来亡国的本事？
“爷爷，我爹是什么样的人？”小莲拾起一片黄叶，里面有个小小的虫洞。她透过虫洞看着刁善的坟，眼珠清亮透彻。
“你爹是个好心眼的孩子，不然也不会拼了命把你阿娘赎回。爷爷给他取名刁善，希望他清清白白做人，这是你同样在品行上栽跟头的太爷爷的心愿……”
道来这个贯穿祖孙四代的故事，小莲靠在刁文伛偻的背上，好几次睁大眼，好几次落下泪，抱住刁文：“我能把爷爷画的莲花烧给爹爹不？我相信如果能重来，本性不坏的爹爹一定会像莲花一样清白做人！”
“真是个好姑娘，像你爹小时候。”刁文看着小莲将莲花图烧给儿子，他相信儿子死前悔恨的泪水是真的，苍天若有情，愿来生刁善仍行善，清廉如清莲。
在朝廷洋务运动③的政策扶持下，刁远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好。他请刁文题字“清白做人”，并画莲花图裱在店铺，警示子孙诚信经营。
又是一年清明，白发苍苍的哥俩上坟。刁文随手拾起一片被前两天的雨水打落的绿叶，难得没一个虫洞。他小心地捧着，瞥见弟弟鬓微霜，发觉父亲都走了这么多年。
“哥，那时太小，不懂爹爹为啥走了。看到阿善后，虽气恼也心疼，更难过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我没教好阿善，要一开始让他犯错时受惩罚，也不至于闹到家破人亡。”
“别推你身上，你是好官！大娘和嫂子会原谅你！”
“心里有没有鬼，我最清楚。清白太难，清白没错。”
哥俩不再说话，清明微雨，他们都是断魂人，彼此陪伴的两条老狗。
刁文死时，时逢更超乎他想象的乱世，庆幸他能提前走了，也忧心后代如何在民族危机中求生。
临终前他也像父亲刁一石那样，对跪了一地的刁家子孙说：“世道变了，没啥好交代的，只把我爹的遗言转告你们。不管你们今后为官或营商，要清清白白做人！记住，清白最难！清白没错！”
交代完遗言，刁文握住小莲的儿子给他画的还很稚气的莲花图，凋零在清明。清莲清廉，他不敢说自己此生出淤泥不染，只求下辈子真正清白做人。
【注释】
①选自先秦荀子的《劝学》。
②林则徐：清朝末期民族英雄，中国“睁眼看世界”第一人，主张学习西方先进技术。1839年在广东禁烟，发动“虎门销烟”，一生抗击西方入侵。
③洋务运动：19世纪60到90年代，晚清洋务派进行的一场引进西方军事装备、机器生产和科学技术以挽救清朝统治的自救运动。
姒月喵
2023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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