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游动,竹叶婆娑。
祁岁双目失光地听了半晌‘庙祝大人玩弄恶鬼百千式’,很是头昏脑涨。
他阖眸轻按眉心,出声打断了他们的畅谈,“阮姑娘,明日酉时一刻金乌西沉之际,阴阳交汇恰是入葬吉时。我在酉时之前会带骨瓮前来,为你引路喊魂,而后葬入鹿呦河。”
“如此安排,可有异议?”
阮白鱼听是安葬大事,敛了嬉闹的心思,“并无,奴家全凭祈郎君安排。”
不久前,她自竹林精怪的口中得知,城中有位替人捡骨的祈郎君,但一直无缘得见。
此番辗转打听许久,才得寻到小郎兄长,摆脱桎梏的机会来之不易,她很珍惜。
更加晓得,入葬事宜全听祈郎君的就是最好。
祁岁眉眼舒展了些,看来阮姑娘只是在言语遣词上不够严谨,应当是被竹小郎拐带坏了。
“既如此,阮姑娘安葬事宜便定下了。”祁岁略一颔首,“明日见。”
“明日见,祈郎君。”
祁岁提灯告辞后步履如风,竹小郎险些追不上他。
“若生怎地了,莫急呀,你且慢些~”
祁岁听着有些熟悉的话脚步一顿,两眼放空无奈道:“怕你害我。”
闻人晦玩狗……不,打鬼的身影在他脑中盘桓不去,庙祝大人孤傲的眉眼都变得不甚正经了。
他真怕再见到闻人晦时,因脱口而出的‘玩鬼百千式’被拂尘打死。
竹小郎蹭着他的肩头坐下,抱胸撇嘴,“若生你说得哪里话,我怎会害你,疼惜你还来不及。”
祁岁额角一跳,这都哪里学的怪话。
他用力闭了闭眼,语调艰涩,“改日,我给小郎寻个学堂吧。”
好歹学学正经东西。
更何况,再多听些小郎的胡言乱语,他怕自己也跟着学坏。
出乎意料地,竹小郎闻言立时支棱起来,飞至祁岁眼前荡来漾去。
“我便知道,若生你也认为我很博闻强识。”他喜滋滋说完,又摸脸摇头,长叹一声道:“夫子总要满面褶皱配一把长胡子才成,可惜我面容稚嫩恐难当大任矣,要辜负若生的好意了。”
“……”
无话可说。
“若生怎地又走这么快呀,对不住啊,我的婉拒惹你伤心了。”
听着脆嫩童声的喋喋不休,祁岁眼前仿佛出现了条彼岸花盛放的昏黄小路,而那尽头正站着他早逝的娘亲。
忽而,人声入耳,城门入眼,祁岁顿时生出回到阳间之感。
到了分别的时候,他抬手示意竹小郎坐过来,正色叮嘱道:“我观闻人晦离魂之事属实怪异,近来竹林恐怕不太平,你且躲着些,莫要被误伤了。”
竹小郎从善如流坐下,“我省得,白鱼妹妹是近日最后一位客人,待竹林恢复安定我再替若生寻孤魂野鬼。”
“小郎心中有数便好。”祁岁伸出拇指揉了揉他的侧脸,“若是有急事,可来长生店寻我,可明白?”
竹小郎配合地垂头蹭了蹭,脸颊的软肉挤作一团,口齿不清地应下了,“小郎记得去长生店的路,若生安心。”
“那便好,且回竹林吧。”
竹小郎嗯了声,转瞬间化作漫天萤火虫,荧光扑闪着隐没在竹林之中。
祁岁注视着萤火虫恣意欢快的模样,蓦地,他释然地笑了笑。
罢了,小郎竹叶一片,要求恁多作甚。
*
繁桑城地处南陲,七月未央,即是入夜也泛着些暑气。
城中百姓三三两两地聚着纳凉,或是话些闲事,或是喝些浆酪饮子。
祁岁缓行其中,冲淡了他周身的阴郁之气,唇角微翘带着欢欣。
恰在此时,前方正街上突地喧闹起来,仔细分别,能听到一老迈嘶哑的的哭喊声。
“我儿你怎就如此狠心!独留娘一人啊——”
祁岁三步并作两步挤上前去,越过人群甫一凑前,就见一蓬头赤目的老妇人凄惶哀嚎,双臂绷紧高举着一尊陶像。
“你这撒手去了,娘也不活了!!”
伴着哀嚎,老妇人绷地面皮发红,狠狠地将陶像砸落在地!
砰地一声,陶像霎时四分五裂,陶片迸裂飞散,围聚着的百姓随之惊呼,而后慌乱地躲避开恐怕被伤到。
祁岁却未闪躲,而是垂眼瞧着滚落脚边的一片陶像。
陶像制得粗糙,好似信手捏成,而这碎片恰好是眼部,点过墨漆泛着诡谲的幽光。
注视久了,心底莫名升起股渴望,他弯腰蹲下,伸手向陶片探去。
“阿婆万不可做傻事啊!”
原是老妇人抓起陶片就要割喉自戕,众人七手八脚地上前扯住了她,又将其送回了家。
如此被岔开注意,祁岁收手站起身,没再理会这片诡异的眼部碎陶。
人贵自知,他且还是多多珍重自身性命为好。
祁岁掸掸衣摆上的浮灰,迈步回了长生店。
因赵老棺制棺手艺极佳,在他收养祁岁后便开了寿木铺子做营生,好多赚些银钱养娃娃。
店里除棺木外,另售卖些香烛元宝,赵老棺为讨个好意头,店名取为长生。
院前的铺面用以开店,后院便是住人的了。
油灯昏黄,沁着窗纸透出层薄光。
赵老棺听见响动开门出来迎祁岁,咳了两声说道:“若生回来啦,今夜怎耽搁得这么晚?”
祁岁眉眼间的阴郁冷意消融,扯唇笑笑,“无事,只是今日客人要求多了些。”
他爹知晓他双眼可通阴阳,对他做事向来放心,从不过问他与客人商讨的细节。
赵老棺仔细打量过后,见祁岁精神极好才安了心,“无事便好,夜深了,快些去睡。”
他低声应了,在他爹回卧房后心中微动,脚下一拐跟了上去。
赵老棺眼带疑惑,“真无事?”
祁岁略微颔首又摇头,开口道:“阿爹,才刚回来的路上遇到位丧子的阿婆,差点当街自戕跟着儿子一道去了,瞧着很是可怜。”
赵老棺惊异地嗯了声,“竟有这等事!若生可认得那位阿婆?”
“不认得。”祁岁摇摇头,回忆了老妇人形貌说道:“她身材瘦小,衣裳虽旧却打理得干净整洁,右眉上方有颗痣。”
那颗痣位置特殊,一眼扫过他便记住了。
话音落下,赵老棺神色微怔,“竟是她……”
“阿爹认得?”
赵老棺拉过把椅子坐下,“若没猜错,那位阿婆便是桑阿婆,年轻时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祁岁闻听此言起了些好奇心,“如何说得?”
赵老棺神态不似他轻松,有些肃正,“若生你也晓得,青元娘娘庙建成距今且才一甲子。而前三十年娘娘庙声名不显,就在那时,咱繁桑城内大神、小神很是不少。”
竟然还有这桩往事。
现今,青元娘娘庙是城内仅有的庙宇,因着灵验百姓很是喜爱,庙中香火亦是鼎盛非常。
可……祁岁在繁桑城长至弱冠,却从未听过城内存在青元娘娘以外的仙神。
祁岁思及此眉梢微挑,“莫非,您说的桑阿婆同那些大神、小神有干系?”
赵老棺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不错,她甚至差点成了一家神庙的庙祝。”
祁岁讶然,“那为何?”
赵老棺闻言笑起,语含深意,“自是因青元娘娘庙香火逐渐旺盛,信仰青元娘娘的人多了,留给其他神的便少了。”
“原是如此。”
思及眼部碎陶的诡异之处,祁岁忽而有感,单看陶像就不大正派,难怪没争得过青元娘娘。
借着桑阿婆的往事,祁岁和他爹又说了会话,才退出门回了屋。
他的卧房布置简单,最显眼的当属一张宽大的供桌。
供桌上高高低低地摆了三排的骨瓮,骨瓮前有香烛供奉,祁岁偶尔捡些花枝放上,倒是瞧着热闹些许。
这些骨瓮中皆是还未磨去怨气的厉鬼,供奉在此是为净化。
待净化妥当后,祁岁便会寻风水宝地安葬他们。
而阮白鱼的大鱼骨瓮只算短暂借住,明日便送去下葬了。
祁岁骨瓮安置好,洗漱过后便上了榻,半梦半醒间,他耳边似是响起道苍老亲和的声音。
只是他神思混沌,听得不大真切便又睡了。
*
星月渐稀,虫鸣鸟啼。
祁岁头脑昏沉地撑起身,入眼便是垂坠流淌的绛紫帐幔,散着清越的檀香。
檀香?
他抬眼打量起此间卧房,卧房布置古朴雅致,香炉燃香有袅袅烟气升腾而出。
祁岁不禁目露警惕,此处绝不是他家中。这是什么地方?!
清越的檀香气霎时填满了整间卧房。
檀香浓郁醇厚,令人凝神静气,嗅着有几分熟悉。
祁岁右眼蓦地一跳,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又看向别处,屋内东侧供奉着副仙人像,桌案上摆着供果祭品,下方有两个青色蒲团。
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了。
祁岁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掀开锦被便要翻身下床。
蓦地,他垂着眼缓缓张开双手。
祁岁愣怔地看着修长有力的双手,指尖虎口覆着层薄茧,掌心各一点惑人朱砂痣。
陌生的双手无言彰显着个骇人的可能。
在祁岁茫然思索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手腕闪过一抹赤红的亮光。
他连忙朝右手手腕看去,只见腕间绕着一圈红痕,痕迹颜色殷殷,同阮白鱼递给他的红线很是相像。
……红线。
恐怕不止是相像。
昨夜,除了阮白鱼,闻人晦亦是接触过红线,他甚至用手指仔细捻动过。
那厮离去时了无痕迹,而祁岁正落在他挖的坑里,被那句诗签占据了心神,没顾得上旁的事。
因太过在意,以致他昨夜又梦到老庙祝给他解命签。
他大意了。
祁岁复杂的眸光落在手上,心绪难平。
心神震动间,一道女童的喝声在他耳畔炸响,“闻人晦,五更天还不起是做什么呢?!”
闻人晦——
真真毫不意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