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月接受了迦易的喂食，后者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李迦易觉得，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只是一些凑巧的细节被编织起来，就误以为是戴月对自己的疏离。
她不知道的是，戴月这几日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荒诞的梦、依恋感、微妙的生理反应，在她历来习得的钝感之上，不停地想要凿开一个小口。一旦这些尖锐找到适合破壳的缝隙，自我掩饰的保护色就会被轻而易举地突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知道。是迦易提刀保护自己的时候？是迦易对着星空说出那句“我喜欢月亮”，让她心生误会的时候？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戴月独自一人，披上铠甲，手持厚盾，四处防御，丝毫不敢松懈。
直到伤到毫不知情的迦易，无辜的她也被自己隔离在防御之外，戴月感受到了她的失落。于是，心就软了。
带着一些自我欺骗的意味，丢盔弃甲。只要自己表现得从容一点，迦易永远不会发现这个无耻的秘密，她们依旧能止步于家人的关系。
没关系，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了。迦易走后，跌落深渊的只她一人。
李迦易是真的饿了，早餐很快被席卷入肚。刚一吃饱，哈欠就把眼泪逼了出来。昨日打扫了一天，又一夜未睡，瞌睡虫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过来，我替你把头发吹干。”戴月唤她，往卫生间去了。
李迦易跟了过去，坐在洗手间里放着的塑料小板凳上，任由热风穿梭在她的发丝间。戴月细心地，替她把潮湿的地方吹干，又梳顺了头发，这才放她回房间睡觉。否则，湿气会钻进脑袋。
方才弯了一会腰，再直起身时，戴月皱眉，手摸向尾椎骨。
“你要睡吗？”李迦易回头，正好撞见她的动作和表情，“怎么了，腰酸？”
戴月并未瞒她，“嗯，昨天去扫墓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啊？给我看看！”
李迦易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撩起她的衣角，这才看到后腰处一大块青紫色。
“这么严重！你怎么不跟我说啊，早知道我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她语气是急的，手上的动作却轻柔，重新替她把衣摆拉好，“走，我们去医院拍个片子。伤在这个位置，可大可小，要是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会影响生活的。”
“哎呀，我没事，就是轻轻磕了一下，养两天就好了。”
“不行，你听话。”
李迦易已经去卧室取两人出门穿的衣服了，戴月无奈，只能跟在她后面。因为居家的缘故，天气也不热，厚睡衣里面空空如也。戴月拿了衣服，又去了洗手间。
去年炎夏，还能毫不遮掩地当着女孩的面换衣。两人生活在一起后，反倒扭捏起来了。
下楼之后，李迦易坚持让她坐在后座上，自己骑自行车载她，“坐稳，可以扶着我的腰。”
迦易的头发是随手扎的，马尾显得凌乱。戴月第一次坐在她身后，感受微风的侵袭。被人照顾的感觉很好，她横坐着，双腿垂在自行车的一侧，目光落在绿叶渐长的一排水杉之上。
恰逢清明假期，镇医院里的人不多，戴月心里有些抗拒再走进这个地方。因为身边有迦易陪着，才能生出些勇气来。
挂号、开检查单、取报告，李迦易楼上楼下跑着，除了必须自己要到检查室拍片子外，其余的事情都让迦易包揽了。
还好，医生看到CT之后告知，骨头并没有伤着，只是有些轻微的炎症，开了几盒药贴和一瓶红花油，叮嘱她每天两次，把淤青推开，这样会恢复地快一些。
“你看吧，我就说没什么事。”戴月坐在医生办公桌旁边的方凳上，等着他开药单的间隙，扯了扯迦易的衣摆。
“欸，也不是完全没事，炎症也是要注意的，除了及时用药之外，注意不要久坐久站。我看你也快三十了，要注意保护好腰椎，不然以后年纪大了受罪。”
头发半白的医生，眼睛架在低低的鼻梁上，手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他侧头，眼睛往上翻，越过镜片，将目光停留在李迦易身上，操着一口家乡话：“你这个妹妹还是蛮细心的哦。”
戴月含笑，也看向李迦易，“嗯，是呢。”她把不能示人的甜意藏进欣赏的目光里。
李迦易接过医生手里的单子，让戴月坐着等她，自己去缴费、取药。
戴月缓步穿过医院的走廊，阳台外的玉兰开了，幽香扑鼻。才29岁，生命的空缺足足已有一半，上天以另一种形式在她贫瘠的心上开了一株七彩的花。
在取药窗口找到了迦易，见她正趴在隔着玻璃的柜台上询问用药的注意事项，明明方才那老医生已经叮嘱过一遍了。
她回头时，看到戴月就站在不远处的队伍外等她。
“不是让你坐着等我吗？怎么过来了？”李迦易将药盒装进塑料袋里。
随后，手就被戴月牵住了，“走吧，我们回家。”
回程的路上，戴月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背上，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妈妈，就是在这个医院里走的，所以我一直不敢再来。”
李迦易将上半身稍稍往后靠，相互的作用力，让两人更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对不起，月亮，我不知道……”
“没关系，都过去了。”徐苒没有跑进戴月的梦里，却让戴月因为这次意外，又看到了那年与母亲一起赏过的那株玉兰。
戴月想，母亲也许在用另一种方式提醒她，余生之中，仍有花香可闻。
迦易的头发更乱了，从她身后看去，连那两鬓之处都呲出些碎发来。
为了将戴月快点从不好的情绪里拔出来，李迦易主动挑起别的话题，“月亮，小姑跟我说，她暑假里要跟朋友一起去旅行。要不，我们也找个地方去旅行吧？嗯……高考完之后，我可以先去打工一阵子，剩下半个月，我请你出去玩！”
戴月手上掐了她一把，让怕痒的迦易差点没扶稳车把手。
“谁要你出去打工？辛苦了这么多年，暑假就在家好好休息，养养身体，以后上大学了，又要辛苦了。出去旅行的钱，我还是有的，你也不用担心以后的学费，就在大学里多尝试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迦易，我真希望你能多依赖我一点。
“我都成年了，怎么能事事都靠你？”
——以后，总不能只拿着个文凭跟你表白吧？
戴月没再接话，已经到了小区楼下，她从后座上跳下来，等迦易把自行车停好。
到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医生开的膏药贴起来。李迦易去仔细洗了个手，让戴月先回房趴好。为了不让手上的温度太凉，她在擦净之后，手心贴合，快速搓了几下。
温热的掌心摩擦着这个特殊位置的细腻皮肤，得益于这段时间辛苦的劳作，戴月在日渐消瘦的过程中，身材越来越好，腰线分明。
为了更好地揉开，李迦易手上的动作不算轻，嘤咛声不受控地从戴月口腔中溢出。早已到了盛放的年龄，戴月不免生出几分绯色遐想，紧咬着下唇，再也没有发出分毫声响。
直至略带冰凉的药膏贴完，她立马翻身坐起，将上衣拉齐整。
风油精的味道刺鼻而难闻，李迦易满手通红，去洗手。
太阳才出来没多久，这会又飘起了细雨。江南在清明时节，总要湿上几天。李迦易又跑去阳台，把晒着的床单往里面挪了挪，放在通风处。
手上的红洗洗就掉了，脸上的红，却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消化。平日里，戴月讲话的声音介于软硬之间，若是大点声，听起来便中气十足；若是小声些，也是清亮不腻的。方才那一声，像是不会音律的人，误拨了乐器上的某一根弦，力气不足，细腻中带着娇媚，尾调如游丝。
经过这么一遭，李迦易反倒没那么困了。原本是计划早上补个觉，然后就开始写作业的。因为意外的时间安排，她没时间睡觉了。
戴月应该是真的疼，躺在床上，手臂压着双眼。李迦易替她扯了扯被子，将身子盖住，“你躺一会，中午我来做饭。”
手臂被放下，戴月将头抬起：“你不睡了吗？”
“不睡了，精神了。”
戴月心生愧疚，小姑娘早上还困得眼泪直流，替自己忙前忙后的时候，凡事又都有条不紊的。
迦易，是个很靠谱的人。
阴雨绵绵的安平，在清明之后，田垄间尽是金花。有游客特地从附近的城市赶来，走在泥路或者石子路上，赏花拍照。这一年，可以说是安平被外面世界的人认识的开端。好像是有个文人，在安平采风时，写了一篇绝美的散文，随后安平镇就走到了文人墨客、摄影爱好者、旅游达人的面前。
天气渐热，戴月的腰伤慢慢好了起来。立夏时，她给迦易编了一个网格的“蛋袋”，不仅装了鸡蛋和鸭蛋，还给她搞了一个鹅蛋。高三的学生苦中作乐，利用课间“斗蛋”，李迦易凭借着这个鹅蛋所向披靡。
河道旁的芦苇叶在夏季疯狂冒头，绿油油的。整个天地间，在油菜花谢了之后，几乎都被绿意晕染开了，深绿、墨绿、青绿、浅绿，层次分明，倒也不会令人视觉疲劳。
戴月开始给自己做旗袍了。她听厂里的同事说，小孩子高考完的那天，要穿着旗袍去迎接，名为——“旗开得胜”。
在李迦易埋头书海的时候，戴月也不比她得空。很多事情，多年后再回头看时，她都觉得可笑，却在那时候忙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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