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处响起一阵开锁的声音，胤禩木然地抬头，一袭明黄落入眼中，他没料到皇帝会来，一时有些呆愣愣的。
胤禛知道胤禩在监所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按例宗室被圈禁衣食还是无忧的，可自己当时怒火中烧，为了折磨老八还特意嘱咐了裁撤他的待遇，如今真见着了却还是颇为意外，整个屋子阴森森的，只有一个小窗略微透些光进来，却十分闷热，破败木桌上放着粗劣的吃食，一看就是馊的。胤禩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眼神空洞洞的，整个人看上去简直不似活人一般。
苏培盛搬了把椅子在床边，胤禛径自坐下，上下打量着胤禩。
胤禩见胤禛目光盯着自个儿不开口，还是勉强撑着下地行礼，嘴上却冷冷地道：“皇上龙体金贵，实不该踏足此地。”
“不知好歹，朕去哪儿轮得到你一个罪人置喙，看来你还是丝毫不知悔过！”胤禛气得几乎跳脚，今早醒来发现自己穿回了雍正四年，因着胤禩含刀发誓诅咒朕躬，朕气急败坏地处置了老八、老九，记忆中老九便是死于这年八月，仅仅十几天后，老八也去了。哼，要不是朕宽大为怀，生了恻隐之心，派人去保定看顾老九，还着急忙慌地微服跑到囚禁老八的破地方探视，才不用受这份闲气。
“哈……”胤禩大笑，直笑到剧烈咳嗽，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用艰涩的语气道：“悔过？罪人当然悔，我后悔很多年前出宫开府，将府邸选在四贝勒府边上，还执意等四哥一同迁府！”
胤禛被胤禩阴阳怪气的话顶得心中冒火，但见这监所的环境简陋至此，也不想责骂胤禩，冲着苏培盛吼道：“把这儿的管事给朕喊来，谁准他们这么虐待皇子的！”
“主子息怒，奴才这就去传。”苏培盛应声而去。
“皇子？皇上不记得已将臣削宗离籍，”胤禩冷冷道：“这里种种不正合皇上心意，他们依旨而行，何罪之有？”
胤禛恨恨地指着胤禩，“你……你根本是冥顽不灵，无可救药！”他气冲冲地刚想发作，忽而轻蔑一笑，从怀里掏出本折子扔给胤禩，“李绂前两天刚奏上来的，塞斯黑在保定患了腹疾，你说说，朕该准他看医么？”
胤禩目光一滞，急急打开奏折一目十行，心猛得往下沉，他剧烈地咳了一阵，好不容易平复，刚欲开口，不想竟“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老八！”胤禛骇了一跳，顾不上生气，将胤禩扶到床上，替他拍背顺气。
胤禩喘了半天，无意间对上胤禛关切的眼神，心头一松，有气无力地拽住胤禛的衣角，放软了语气道：“千错万错，都是罪人的错，横竖罪人大限将至，再不会碍皇上的眼了，皇上若还不解气，大可将罪人挫骨扬灰。只是，如果九弟也有个三长两短，于皇上名声有碍，罪人恳求皇上饶过九弟的性命吧！”
“一派胡言！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力气替旁人求情。”胤禛气恼胤禩死性不改，仍要护着老九，但是看到对方满眼水汽，一副凄惶无助的模样，心中一酸，对着外头大喊道：“人呢，太医呢，都进来！”
苏培盛亲自捧着一壶新沏的茶走进来，本想先斟给胤禛，却在皇帝的眼色中将茶杯递到胤禩嘴边。身后几个奴才抬了冰鉴放下，又将装有避暑丹的香囊放在胤禩床头，一阵忙活后才悄悄地退了出去，只余太医刘声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胤禛烦躁地摆摆手，“起来吧，快看看八阿哥。”
听到胤禛称呼胤禩为八阿哥，而非“阿其那”，刘声芳知道皇帝仍顾念兄弟之情，不是让自己毒害皇子，放心了大半。然而瞅瞅八爷的脸色，仔细把了脉，刘声芳心中又不安起来。
胤禛在一边踱着步，不耐烦道：“到底如何？你直说就是。”
刘声芳抹了把汗，“回皇上，八阿哥从前就肠胃不调，想是多日不思饮食，阿哥又素有腿疾，溃烂发脓，晚上必无法安睡，消耗气血，加之思虑过重，刚才又急痛攻心，加重病情。”
胤禛皱皱眉，“可有治法？”
“呃，《黄帝内经》云：治病必求于本。八阿哥如能保持疏结通达，少忧少思，正常饮食入眠，转危为安倒是不难，胃疾亦会慢慢好的，只阿哥患腿疾多年，完全痊愈是不可能了，以熟地、肉桂、麻黄、鹿角胶、白芥子、姜炭、生甘草煎服，辅以针灸、食疗，细细调养，日后行走不成问题，只是遇到阴雨天气仍会疼。再者……”刘声芳把头低得更低，“此处闷热阴湿，实在不适宜养病，以及，臣看过之前的脉案，阿哥拒绝用膳、服药，更是不利调养。”
胤禛默了半晌，方道：“你只管替八阿哥调理身体，缺什么药材便告诉苏培盛，下去煎药吧！”
“嗻，臣告退。”
“都这样了，何必浪费药材？胤禩听胤禛的口气摆明了有几分心软，想想如今和皇帝怄气也没什么意思，干脆拉下脸面求道：“罪人如今还有什么指望呢，只求早日解脱罢了。皇上，常言道，人死罪消，臣一死，所谓的党羽自然不复存在，皇上宽恩，别再为难其他人了吧！”
“先不说这个，你好好养病，朕命孙五福带你家丫头来看你。”老八见到女儿女婿总能高兴些。
胤禩疲倦地摇摇头，“不必了，有罪人这样的阿玛，只会是拖累。”
胤禛盯了胤禩片刻，只觉得他脸上的绝望神情颇为刺眼，叹了口气，放低语调说：“生死荣辱，不过是朕一句话的事。你既然肯认错，回头上个请罪折子，朕就赦免你。”
胤禩苦笑，“皇上说笑了，您刚将罪人的四十条大罪昭告天下，难道转眼就要对大臣和百姓说，您写错了圣旨？自打臣进了这里，便再没奢望过能出去。”
“你以为朕大老远从紫禁城跑来姜家房，就是为了诓你嘛！”胤禛简直想拍死面前不听话又矫情的弟弟，可嘴上仍是说：“你好好养病，朕会放你出去的。良母妃在天有灵，必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对不对？”
胤禩怔了怔，嘴里喃喃地唤了声“额娘”，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胤禛知道胤禩生母良妃一直是他最大的软肋，再接再厉劝说道：“老八，别和朕倔了。回头朕让人把皇父骂你和良母妃的话都删了，必没人敢再提起，后世也不会有人知晓。只要你顺服，其他的，朕都想法子替你找补回来。”
“皇上与臣积怨已久，您忘得了么？就算臣出去了，迟早还得回来。”
“你呀，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朕。”
“臣不敢，明明是臣在皇上眼里一无是处、十恶不赦。当日臣说的一家俱死，并没有想诅咒皇上，皇上信么？”胤禩语气涩然，“皇上是君，何况那时谁不知皇上厌弃臣，臣怎敢高攀皇上为一家。”
胤禛顿时气噎，胤禩病得快死了，说话都绵里藏针给朕添堵，但心里清楚老八再受不起任何磋磨了，现下他好歹还能与朕顶撞几句，倘若这人心气散了，估计就真的活不下去了。眼前依次闪过上辈子宗人府奏报阿其那死讯的折子、年少时与胤禩被孝懿仁皇后抚养同住景仁宫的年少时光以及那人方才吐血的模样，胤禛强压下心中的恼怒，宽慰道：“你不把朕当兄长，朕总是把你当一家人的。哪怕朕再恼你恨你，一听说你病重，朕仍是放心不下。”
胤禩张大眼睛望着胤禛，缓缓道：“那臣的妻子，还有九弟……”
“其实，来之前朕已经命人将弘旺召回，也传旨给李绂让他给老九延医问药。”胤禛咬咬牙，
“朕可以宽恕郭络罗氏和弘旺，也可以饶了老九，如果他亦肯悔过，朕就让他做个闲散宗室，还有十弟、十四弟他们也是一样。”
胤禩与胤禛对视半晌，内心摇摆不定，自己太了解胤禛，了解他的疑心、刻薄、狠辣，了解他的口蜜腹剑和反复无常，可此刻胤禛提的条件实在太诱人，让他忍不住想豁出尊严去赌一把。
胤禛扫过弟弟眼中的星星水光，许是看出了胤禩的犹豫挣扎，拍拍胤禩的手背，继续说：“朕总念着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只要你好好活着，朕就原谅你，从前的事朕都不追究了。”
眼前关切自己的皇帝与曾经记忆中细致周到会照顾人的四哥重合，胤禩闭闭眼，罢了，即使赌输了亦只不过还是如此，“是臣不该故意激怒皇上，可四哥恨臣入骨，臣不知怎样才能令四哥满意。”
胤禩如此称呼实为大不敬，但胤禛觉出这人在变相示弱，“别的大臣被朕说一句，立时磕头认罪表忠心，就你呀，让你认个错、服个软，也这么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此时，刘声芳小心翼翼地端了碗汤羹进来，“八阿哥眼下应是暂时吃不下药，臣准备了药膳，这汤羹加入了药材，适合给八阿哥进补。”
胤禩抿抿唇，“我不想吃。”
胤禛一下子立起，责备道：“闹什么，前番不还口出妄言，说能吃两碗饭嘛！”
胤禩满嘴苦涩，小声道：“那是与皇上赌气胡诌的，其实臣什么都吃不下。”
“放肆！朕就知道你怨恨朕！”胤禛气冲脑门，真想拂袖而去从此不管行八的死活。
胤禩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臣难道没有跪过、求过？结果不还是被革了黄带子，进了这里？”
胤禛示意刘声芳放下碗出去，想到这人从前的种种做派，转头对胤禩口若悬河，“瞧瞧，放眼整个大清朝，只有你胆大包天，敢变出各种花样气朕——朕宣你议事，你称病不来；蒙古台吉前来叩谒皇父梓宫，你故意阻拦；朕让你督造轿子，结果摔了试乘的太监；至于事事敷衍，用废纸写奏折这种事更甭提了。最可恨的是，你纠集党羽，处处与朕对着干！”
胤禩露出几分委屈的神情，“皇上潜邸时，臣对皇上推心置腹，何曾有一事隐瞒！臣的野心、算计，四哥一直知道，臣见罪于皇父后的窘迫难堪，四哥见过，甚至臣焚毁皇父的朱批御折，也没避着四哥，可四哥的心思却深藏不露。
等到四哥登基，臣原也想尽臣子的本分，当时国库不充裕，所以臣力主皇父的大丧从简，您却责臣有意陷皇上于不孝；臣上奏请修河堤，皇上不准，后来决堤又成了臣的罪过；工部平日的开销，十件里能有八件被户部驳回，一分钱掰成两分用尚且不够，如何替皇上办差；就连生病吐血，皇上都疑臣心怀不满；皇上视臣如仇寇，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么做都是错，请皇上赐教，臣当如何呢？”这些话他原本不屑说，可此时面对四哥，却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胤禛怒火渐渐消弭，没好气地道：“你面上装得乖顺，心里明明还是不服气，百般给朕添堵，以为朕瞧不出来，还有脸怪朕冤枉你！”
胤禩终究不想惹怒胤禛，免得一堆人遭殃，语带悲凉，“皇上骂也骂了、罚也罚了，还不能消心头之恨么？”
胤禛扫过老八微红的双眸，心中泛起些许得意和不忍，柔声哄道：“先把刘声芳给你炖的药膳吃了，再放就凉了。”
胤禩顺从地从胤禛手中接过那碗，执起汤匙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滋味不错，自己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肚子确实觉出点饿，便一勺勺吃下大半碗。
胤禛满意地看着胤禩放下汤碗，“你且再忍耐几日，朕让苏培盛给你换个宽敞明亮的住处，再多安排几个奴才服侍你，若是想吃什么只管开口，如果无聊了想看什么书也让他们给你找，但你病着不可太过劳心，等你病好了，琢磨琢磨怎么写请罪的奏折把这事圆回去，朕便顺着你的台阶走。”
胤禩漆黑的眸子盯着胤禛出神片刻，终是恭敬道：“臣都听皇上的。”
雍正四年六月，胤禩上折称自己言行无状，有负皇恩，请皇上宽宥，又言及潜邸两三事，帝深为触动，下旨复胤禩、胤禟原名，恢复宗室，与子孙一并收入玉牒。
（此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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