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天已放晴,到了傍晚,云彩大多消散殆尽,还剩几片远远荡在天边,其下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镕金。
夜幕降临的时候,总能看到或多或寡的人聚在楼下或楼顶乘凉,唠嗑、下棋、打牌、聚餐、喝酒,比比皆是。
林之敏再次看到佴鲤,就是这样一个晚上,他正和同事们在市中心的餐厅里聚餐,作为晚辈,他被灌了好几杯酒,于是找借口尿遁,其实是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
走在街上,是这样一个热闹与芜杂并存的夜晚,他刚好一抬头,想看看高悬的星月,就看到了坐在天台上的佴鲤。
她一腿伸直,另一腿蜷缩折叠在胸前,一只纤细的长臂放在膝盖上。
什么也没看,只望着虚空发呆,好像下一秒就要一跃而下。
少年的命真是像草一样轻贱啊。
如蒲公英一样,好像有不受引力操控,却往往只能随风消散于黄土堆。
林之敏定定地看着她几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步就走向往上的楼梯,这是栋未拆迁的老破居民楼,没有任何安保系统。
他想来就能来。
一共八楼,是个吉祥的数字。
他有一个念头。
想马上见到她。
老旧的居民楼道里,是声控灯,但有些灯炽亮,有些灯昏暗,还有些灯完全失明。
他就这样听着自己的喘气声加重,步伐变沉,速度迭减。
爬到大约七楼的时候,电灯并没亮,他浸润在几乎致盲的黑暗中,气喘吁吁。
然后就在此时,他听到有重物从高处落地的声音,楼下接连传来几声叫骂,音调很高,刺骨刺耳。
他抬头看去,好像失去所有力气,几乎要跪倒在地。
却又马上站起来,还剩最后几节台阶。
他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
等到打开天台的铁门时,迎面一阵扑鼻的孜然香味。
恰好看见佴鲤笑着回头,她今天没将头发绑起来,浓墨一般的发丝荡漾泼洒开来。
原来风是有形状的。
佴鲤一改之前萎靡不振或咄咄逼人的模样,笑意盈盈,容光焕发。
这一定是她的好日子。
是了,早上看新闻,今天是高考出分的日子。
而此时佴鲤也发现了意外来客,“你怎么来了?”
她旁边还有四五个同学,女生男生都有,正团团围坐在一个烤炉面前,烤串和饮料的品类繁多,大家吃得正香,想来是同学聚会。
“我在楼下看见你坐在天台边上,不安全,所以我上来看看。”林之敏盯着她,慢条斯理地解释着。
佴鲤听完不语,“你现在看到了。”
意思是我很安全,你可以走了。
林之敏又扬声说,自己开了家教培机构,还缺老师,问大家有没有空一起去帮帮忙,工资不少。
几个少年都是刚高考完,今天出了成绩都很不错,于是纷纷答应下来要去试试看。
只有佴鲤漠然以待,她拿了杯喝的,又坐到天台边上。
林之敏注意到,她今天戴着一串银环样的手镯,手稍微一有动作,便有清脆的声音响起。
原来风是有声音的。
林之敏笑了笑,突然对所有人说,“我是佴鲤的哥哥,没见过大家,今晚就请你们喝杯奶茶为大家庆庆功吧,你们想喝什么?”
说着,他边掏出手机边要点开外卖软件。
十七八岁的少年最是容易开心,一瞬间大家都起哄了,鼓掌尖叫的都有,七嘴八舌地报着奶茶名。
有热心的直接搬了个空椅子过来给他坐。
佴鲤听到了他说的话,奈何她离人群有点距离,也懒得喊叫,于是张了张唇瓣,却什么都没说。
林之敏帮他们一一选好甜度、冰度和配料什么的,看佴鲤还是不过来,于是就笑着走向她。
他永远长着一副温和可亲的好脾气模样。
像他妈妈一样。
“你想喝什么?”
“这个够了。”她举了举杯中的可乐。
“那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没有。”
“你刚才也听到了吧,我那个机构缺人,要不要来试试?”
“不用了,我找到家教了。”
林之敏拿她没招了,静静地看着她。
女孩也任他打量,并不在意。
“你就这么讨厌我?”
“在医院不都和你说过了?”
轻飘飘的话,却刀刀割人。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林之敏一字一句地说着。
佴鲤并未搭话。
“我觉得我妹妹最近出了点事,她可能有轻生的想法。”
佴鲤回过头来,目光充满质疑。
她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眼睛盛满天真,不笑时满面都是锐角,刺得人心发麻,只觉得这一定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但事实上,她也确实不好相处。
沉默是她最普遍的反抗。
“你在说什么。”
屁话?
后面两个她没说出口,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没有骗你,她有抑郁症很久了。去年到现在更是休学在家,我们小时候关系很好,但是长大了就不亲了。我舅正在拜托我找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做家教辅导她,希望下学期她可以回去上学。”
佴鲤看着面前这个略长她一岁的青年,他头发浓密,脑后有一个小小的发旋,像是台风眼。
但他刚才说的话,更像一阵暴风雨,直刮得她心房一颤。
“为什么找我?”
“你是个坚强的人。”
佴鲤想仰头大笑,明白过来后,却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知道?”
“我知道。”
看来谢阿姨真是什么都和他说了。
是啊,人是母子呀,自然比她们俩的关系要更亲一点。
更何况,佴鲤也没说过要保密。
佴鲤高中时曾经有过抑郁症,但后来勉强算是治愈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好没好。”
怎么去帮别人?
“你不是医生,不需要去治疗我妹妹,只需要你做功课辅导就可以,所以可能会容易和她成为朋友。”
她刚想说什么,又听见林之敏说:
“佴鲤,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突然一切好像都静止了。
林之敏看着她,眼里有光。
月华如水撒在他们身上,夏夜里凉风习习,蝉鸣阵阵。
“原来是这样啊。”她缓缓开口,闭上眼仰头去感受空气的流动,好像埋入一条透明的溪流,水声潺潺。
看见与被看见,是人一生在渴求的东西。
当星火殆尽。
佴鲤睁开眼,她看见林之敏一如既往地看着她,刚要说话,却见他一下子扑过来紧紧抱下她。
两个人都跌落下台面滚在地上,林之敏在她下面做垫背,疼得冒汗咧嘴,但佴鲤却还好连擦伤都没有。
“你在干什么!”
“你不要命了!”
两个人同时出声,一时双方都看着狼狈的彼此愣住了,谁也没想到会这样。
旁边的同学们看到两人跌倒,赶紧过来搀扶他们起来。
林之敏先说出他的视角,佴鲤在一旁听完才知道,原来他刚才以为她不小心要掉下去了,才抱住她,没想到两人都摔了一跤。
“这外面还有护栏和墙体,而且我没有轻生的打算。”佴鲤把话说清楚,顺便加了一句,“谢谢。”
林之敏嗯了一声,两人就此解开误会。
刚好他的铃声响起,原来是奶茶外卖到了,不过放在了一楼小卖铺那边寄存,需要人自己下去拿。
他打算一个人去。
佴鲤在一旁听到,突然出声说想一起去。
林之敏回头看她,微笑道:“好。”
于是两一起走进闷热逼仄的楼道里。八楼的灯光微弱,将一双影子拽成一座交叠的山。
“你答应了吗?”
“嗯。”
“明天有空吗?我可以带你去找我妹妹试试课。”
“嗯。”
“你打算去哪里读书?”
“北京。”
“真远啊。”
“嗯。”
“你会想鲤城吗?”
“可能。”
“到时候要好久才能回来一趟了。”
“不回来了。”
万籁俱寂。
会心一击。
林之敏侧头看她,他神色晦暗,半边脸好似要在昏黄的光线中融化沸腾,恰好楼道的声控灯在此时熄灭。
他明明想问为什么,却顿了会儿,用低沉的声音回了句“我明白了。”
佴鲤向他的方向略微扬起下巴,在昏黄的光线中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却能依稀辨别出大致的轮廓。
沉默在其中蔓延,仿若凝滞了空气。
“对你妹妹来说,可以吗?”
刚相见就要分别,确实是件残忍的事情。
轮到他不语了。
幽闭的空间里是两道呼吸声,一急一缓,一动一静,一高一低。
“可以。只要你可以,她就可以。”林之敏缓缓说道。
“哪怕只有一个多月?”
“可以。”
“好。”
两人渐渐下到四楼,这层的声控灯是坏的,在步入黑暗前,他打开手机闪光灯,回头冲她伸出手要扶她,佴鲤摆摆手,也打开自己的闪光灯。
“你有想报的学校吗?”
“有,在圆明园附近。”
“我去过北京几次,是个不错的城市,文化古迹多,你在那里也会过得快乐的。”
“嗯。”
“也别光顾着学习了,参加点社团,谈场恋爱,丰富点校园生活。”
“嗯。”
“你的人生还这么长,我的却已经望到头了。”
“你才比我大一岁。”
何谈到头?
林之敏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我还会再回来,继承我爸的职业,继续生活在这里。”
两人刚好走到三楼,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
佴鲤这才看清,原来他半长不短的头发早已汗湿,额边、鬓角、下颌都挂着细密的汗,天实在太热了,更何况是不太透风的楼道里。
他刚好也回头来看她,想来她在他眼中也是如此狼狈。
空中明明无雨,却莫名淋了他们俩一身水汽。
1. “她可以。”那句也可以说成是“他/我可以。”
2. 风是佴鲤的意象,雨是两人情感的象征。文中会多次用到风、雨还有闪电等等自然景物,一般都有特定的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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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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