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祁辞处理完徐家的事,被聂獜抱回琳琅斋后的第三天。
那时候还没出腊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祁辞素来受不住半点寒,每年冬天都会采买来大量的硬枫木,将琳琅斋里的壁炉烧得旺旺的。
只是今年因为裴八出事,那些运来的硬枫木都堆在后院,也没来得及处理。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自愿干活的苦力,祁辞当然是不用白不用。这一大早他便拥着貂裘,倚在二楼的灯笼锦窗棂边,瞧着聂獜在后院劈柴。
冬日的晨雾未散,天气又阴沉沉的,不见半点暖和的日光。但聂獜却半裸着上身,握着把大斧,一下又一下地挥动着。
“咔嚓——”
“咔嚓——”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累,汗水顺着他深色的背肌滑下,手起斧落间碗口粗的木头被一劈到底。
祁辞饶有兴致地看着,因为刚刚起床,并没有戴那副水晶镜,鸳鸯眼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点着粗糙的窗框,触感有些像那煞兽的鳞片。
他看得正出神,却忽然听到琳琅斋店门口挂得铜铃响了起来。
知道这是有人来了,祁辞也不着急下楼,挑眉就看到聂獜扔下斧子,将深色的棉衣往身上一披,朝着前头堂子里走去。
“祁老板,今儿起得早呀。”
还未见着面,吊儿郎当的声音,就已经回荡在琳琅斋小店里。
来的人叫贺桦,秦城警察署署长的大外甥,从小游手好闲惯了,正事不干一件,但甭管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他都能跟人家称兄道弟掏心掏肺,算得上是秦城的交际草。
他有时遇到处理不了的异事怪事,就会送到祁辞这里来。
“哪里的话,不如贺小爷来得早。”祁辞转身看向屋里,摸出夹在上衣领子外的水晶镜,挂在脸侧,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拨弄算盘:“既然来了,就把上次徐鹏的账算算清楚吧。”
“哎,祁老板这话说的,咱们之间还要谈钱吗?”贺桦张口打着哈哈,靠在身边的香木柜上,还随手摸下了只镂空壳子的金怀表玩。
可他这话刚说完,觉得自己被大片阴影笼罩了。浓浓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贺桦缓缓地转过身子,就看到身形高大的男人,像一面黑墙般堵在自己的身后。
虽然他沉闷地一声不吭,但贺桦分明感觉到,如果自己再对祁辞说个“不”字,对方就能拎着他的领子,把他像丢垃圾一样丢出去。
“祁老板这是……又招了新伙计来呀。”贺桦牙关哆嗦着,从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警服中摸索出些零碎钱。
可还不他数明白到底有多少,就被聂獜的大手一把全薅走了。
“哎,别呀!”贺桦当即就要喊,可抬头对上聂獜那藏着兽性的双眼,顿时又哑了声:“您,您收着,收着吧……”
祁辞看得心情舒畅,手上的册子一扔,夹着算盘子就走下了楼梯,歪身躺到那把摇椅上:“那就多谢贺小爷惠顾了。”
聂獜几步走到他身边,将已经叠得齐整的钱票子,送到了祁辞的面前,又往他旁边的兽头香炉填了新的香丸进去。
没多久兽口中就流出了乳白色的烟雾,祁辞闻着那浓郁的味道,这才觉得畅快了,重新搭理起还僵站在柜子边的贺桦:“说吧,这次又遇见什么事了?”
“哎!祁老板知道咱们这秦城里,有所利泽高等中学吧?”贺桦听到祁辞问他话,尽力避着聂獜,走到他跟前来:“里头学生都有钱有闲的,前天有两个去城外北迦山上玩,这不就遇到东西了。”
“昨儿夜里去署里报案,今天一早我就给您送来了。”
贺桦虽然人不太靠谱,但是跟祁辞合作了这么久,眼光却是毒辣的,遇到事是不是跟执妖有关,经他手上一掂量就能猜准七八成。
“行了,把人叫进来吧。”祁辞也懒得听他废话,向着门外略一抬下巴,贺桦就赶紧去外头叫人了。
没多久,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面容白净清秀的男学生,就跟着贺桦走了进来。
他像是经历了不小的惊吓,这会看起来萎靡疲惫极了,只是垂着脑袋都不敢跟祁辞对视。
“这不是瞧着全手全脚的,遇到什么事了?”祁辞躺回到摇椅上,枕着那只白瓷童子枕,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青玉算盘。
“我……”男学生本就是内向的性子,这会经过那么多事,开口艰难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祁辞见得人多了,倒也不意外,声音透过浓郁得烟气传来,像是带着蛊惑的意味:“那就从你叫什么开始说吧。”
“我叫江良,是利泽中学的学生……”
正如贺桦所说的那样,利泽的学生确实大多出身不错,但他大冬天的上山,却不是为了游玩,而是要找一座坟。
他的同学葛为建,在秦城出生后不久就死了母亲。家人带他移居去了别处,直到这两年才又回到秦城求学。
而葛为建的母亲当年就葬在了北迦山上,只是十几年过去,等到他们回来祭拜时,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前天又到了母亲的忌日,葛为建打算再去北迦山找一找,江良担心他冬天独自上山不安全,所以陪他一起去了。
北迦山的范围虽然大,但他们起先只是沿着山路寻找,一路上也没出什么事,甚至还遇到过几个隐居的道士。
直到那天傍晚,他们都没有找到。江良准备劝葛为建下山时,葛为建却怎么都不愿意走。
“他手上拿了根不知道从哪来的红布条,跟我说在山里约了人见面,要我快下山吧,别管他了。”江良越说声音越抖,像是不敢回想那天发生的事。
“我以为是他约了熟悉北迦山的人,看着天都黑了,山上都是林子……说不定还有野兽,哪有人会在那时候约他,就劝他改天再来吧。”
“但葛为建就跟着了魔似的,怎么都不听我的。”
葛为建平时脾气也好得很,江良跟他相处这么久,从没见过他如此固执。
“我一定要去,不然等不到我,她会不高兴的。”葛为建满眼温柔地看着手中的红布条,不像是看思念已久的母亲,倒像是在深爱的情人。
江良更加觉得不对劲,于是就坚持跟他一起去,他本来以为葛为建会不愿意,没想到对方却答应了。
于是两个人就提了盏煤油灯,继续向着山林深处走去。
江良那时候害怕极了,夜间的山林里除了他们外,再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脚下踩到枯枝,才会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他忽然想到了幼时听过的,那些关于山中精怪的鬼故事。长着人面的长蛇,会学老妇哭嚎的熊怪……它们好像都潜伏在黑暗中,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候,身边的葛为建突然停下了脚步,黑暗中传来他几乎按捺不住喜悦的声音:“到了。”
“到哪了?”江良奇怪地看着四周,只有黑漆漆的树林,根本不见一个人影,可葛为建却突然转过身去。
然后,江良就看到了,他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就在他们的身后不到三步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半人高的小土龛。
两根暗红色的蜡烛,如同眼睛般,照亮了土龛斑驳的墙壁,也照亮了葛为建欣喜至疯狂的神情。
江良顿时毛骨悚然,他们明明不到一分钟前刚刚走过那里,根本没有看到过任何东西,土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想要拉住葛为建,但葛为建却一把将他推开,攥着手中的红布条,向那土龛扑去,口中胡乱地说着:“我来了……”
“我找到你了。”
“我会娶你的,我会娶你……”
江良当时已经快要吓傻了,他根本来不及想,葛为建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胡话,只是本能地挣扎着去拉葛为建。
但在靠近土龛的瞬间,他却觉得寒意爬上了脊背——那龛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那龛里供奉的是什么?”祁辞听着江良的叙述,拨弄着算盘的手指已经停了,直截了当地问道。
“当时我并没有看清,只想赶紧拖着葛为建走,本来我已经快要成了,但是……”江良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话来:“我感觉那龛里的东西,还在看着我们,然后就转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了在围着红烛的土龛前,站着个小小的人影。
那是一尊女子的绢像,它穿着颜色鲜艳的裙衫,雪白的脸上涂抹着鲜红的胭脂,用那双狭长柔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江良。
它迈开步子,在林间的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诡异的小脚印,向着两人走来。
“葛为建突然发疯似的,甩开我要过去,我就抱着他的腿,跟他打了起来。”
“幸亏……幸亏这时候,之前我们遇到的那几个道长,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赶了过来,才帮我把葛为建绑回了道观。”
说到这里,江良才终于敢喘了口气。
祁辞侧身让聂獜给他倒了盏热茶,自己继续盘问起细节:“那绢人和土龛呢?道士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
江良尽管这会心有余悸,但他还是向着聂獜道谢后,才接过热茶来:“他们来了之后,绢人就不见了,道长们也没有多说,只把红蜡烛都吹灭,就带我们走了。”
祁辞听到这里,支起了头来,懒懒散散地问道:“那既然你们已经得救了,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不不不,没有得救……也不算是没有……”江良生怕祁辞不帮忙,赶紧解释道:“我们被带到道观后,葛为建还是疯疯癫癫的,非要再去山林里娶那个绢人。”
“我也不敢松开他,就问道长们该怎么办。”
“可……道长们说没办法,他已经被山精勾了魂,只能待在这道观里,一旦走出山门就必死无疑!”
“哦?他们这么说?”听到这里,祁辞终于来了点兴趣,手中的算珠也拨得快了几分。
“是啊!葛为建他还不到二十岁,不能那么被困一辈子啊!”江良紧紧地端着手里的茶盏,向着祁辞哀求道:“贺先生说您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请您一定想办法救救他。”
“这不是什么难事。”祁辞听到这里,心里已经大致有了底,多半是嫁娶之事不顺的女子,死后成了执妖,要在山中勾青年郎君。
这种事处理起来,确实并不复杂,只是他却有点在意江良口中,那几个突然出现的野道士。
“真的?”江良听他这么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只要您能救他,礼金报酬什么的都好说。”
“我从不说假话,但还有个问题,”祁辞话语顿了顿,鸳鸯眼透过水晶镜,探究地望向江良:“你跟葛为建是什么关系?”
“啊?”江良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一个劲地摇头掩饰:“我们就是同学,同学而已……”
“是吗?”祁辞可半个字都不信,伸手又在兽头香炉上重重敲了两下,示意聂獜再添些香。
“那你可是真仗义,陪着同学去祭拜母亲,遇到那种东西却不跑,还想尽办法救他。”
江良被戳中的心事,脸已经涨的通红,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我们……”
贺桦那样的人精,当然早就察觉到猫腻,这会倚在柜子后面看笑话。
“唉,”祁辞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你年纪还是小,把情分看得太重,还要费劲求到我这里来。”
“要我说,他既然被勾了心,要死要活地娶个女绢人,你干脆就嫁个男塑像呗。”
说着,转头对身边添香的聂獜说道:“去年店里收批俊俏面相的男像,我挑了些中意的,都放在楼梯边柜顶上了,你替我搬下几个来,给他瞧瞧。”
“不不不,不用了!”江良赶紧一个劲的摇头,但转眼聂獜已经一言不发地,向着楼梯边的柜子走去,不知怎么的,背影看上去好似分外骇人。
“没什么,让他拿下来看看,万一有喜欢的呢。”祁辞拨着算盘说道,可话刚落音,就听到后面瓷器掉地上摔碎的动静。
“砰——”
“大少爷,我不小心手滑,摔碎了。”聂獜低沉的嗓音传来,十分恭顺地向祁辞认错。
祁辞一挑眉,像是不怎么在乎地说道:“没什么,不过摔了一个,不是还有好几个——”
可这句话还没等说完,随着一声木头的脆响,那楼梯边就接二连三传来瓷器落地的声响。
“砰——”
“啪——”
“哗啦——”
这下祁辞几乎是被气笑了,他咬着牙看向站在楼梯边,脸色如常毫不心虚的聂獜:“这又是怎么回事?”
“大少爷,柜上的木板断了。”
“架上的男塑像都碎了。”
祁老板:呵,有点收藏爱好怎么了?
某兽:打碎!打碎!全部打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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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尸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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