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打了一年多,这场战事才结束,西北戎狄首领亲自出帐投降,向朝廷递交投降书。
运送药材的商队也散了,乐子虚带人亲自将邢灵送回家,留下一百两银子,便走了。
邢灵在学堂里等俞夏的消息,一等便是半年多。
这半年多里俞夏只送来过两封书信,一封写自己随永安王到京城论功行赏,另一封写皇上赏他一个兵部的虚职,把他留在京城。
邢灵写了好几封信过去,一封回信也没收到,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
这种事儿一点儿也不新鲜,多的是官员嫌弃糟糠之妻上不得台盘,把她们安置在家里,自己在京城里逍遥快活,另娶新人。
邢灵从前不懂,那些妻子为什么不去京城寻一寻呢?现在她懂了,不去寻,那个人还是从前美好的模样,一去寻,便面目全非了,连过去美好的记忆也化为乌有。
像从前韩妈常讲的一个故事。
一个人犯了死罪,关在牢狱中,眼看就要砍头。他舅舅是个官差,趁他吃断头饭的时候,低声告诉他说已经买通了人,在刽子手砍头之前,绳子会被松开,那时候他就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第二天上了法场,绳子果然松开,那个人便跑了,一直跑到累得不行才停下来,从此隐姓埋名在他乡生活,娶了妻子,生了孩子。
过了十几年,他估计没人知道这件事儿,拿着银子悄悄回家,找到自己的舅舅谢他。那时候他舅舅已经两鬓苍苍,看到他突然出现在门口,吓了一跳,还是稳住心神,请他进去,闲谈这十几年的事儿后,又问他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说就是按照他舅舅教的法子活下来的,他舅舅以为他是在埋怨自己,苦笑道自己当时没有能力买通侩子手,说那些话只是为了安慰他,让他睡个好觉。
那人愣住了,坚称的确是按照他舅舅教的法子活过来的,他舅舅没有办法,带他到坟墓面前。他看到墓碑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想起来从前的的确确是死在法场上,忽然感觉脖子疼,眼前也一阵天旋地转。过一会儿,眼睛看到自己没有脑袋的身子慢慢倒下去,化作一缕灰烟消失了。
韩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邢灵评价为“瞎讲”“胡说八道”,如今醒悟,许多事儿难得糊涂,若一定要弄得明明白白,那就完了。有时候活在虚假里未必就比活在现实里痛苦。
可还是应该直面现实。
她不能忍受外面的流言,不能忍受别人同情的目光。更重要的是,她还年轻,还漂亮,还有挣钱的能力,没必要在这里做缩头乌龟。
她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想明白这件事儿,下定决心要去京城找俞夏说个清楚。
如果直接跟随从说去京城,他们一定马上通报给俞夏,俞夏便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不如先假装去拜访乐子虚,再从乐子虚那里到京城,一路上紧盯着随从,让他们没有送信的机会。
她正好也需要乐子虚帮忙拿个主意,看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乐子虚听了她的故事,望着她半天,似笑非笑:“别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你最好听我的——如果真的彻底失望,一定要拿到休书再走,不然以后有的纠缠。”又说:“你若是没别的地方去,就来我这里,我正好需要你过来帮我。”
从乐子虚这里离开,邢灵带着随往北走,随从发现不对劲儿,问邢灵去哪里,邢灵说不去哪里,去北边玩一玩。就这样一路到了京畿地带,随从反应过来,叫苦不迭,想找人托人送信给俞夏,奈何邢灵千防万防,一直寻不到机会,后来重金托了客栈的小二,让他把信带给俞夏。
邢灵到京城,前脚在客栈住下后,后脚俞夏早得了消息,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去见她,也不知道见了她又该如何说。他原来打定主意冷落邢灵,等邢灵心灰意冷要求他写休书,再遂她的愿,现在邢灵真的心灰意冷过来找他,他却心软了,舍不得。
他不来,邢灵也不去寻他,在客栈安心住下,每日摇铃串巷,治病救人顺便四下里打听俞夏的为人。
俞夏是个名人,京城里人人知道他,提到他都竖起大拇指,说他为人极好的,只是不愿意别人见他,出门往往坐轿子,走路也总是低着头,生怕别人认出他来。邢灵打听俞夏风流韵事,那些人便对她侧目而视,说俞夏是个道学家,连花酒也不吃,哪里来的风流韵事?
这倒让邢灵迷惑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别人,那是因为什么?
话又说回来,不论因为什么,他也不应该半年多时间不理她。他这样聪慧的人,在不理她的时候,一定想过最坏的结果,并且认为这种结果是他可以承受的。
是他先放弃她的。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俞夏的轿子停在客栈门口,随从进入客栈请邢灵下楼,坐轿子回家。邢灵因为误会他,略微有些惭愧,同时也想确认一遍,顺从地下楼,坐上轿子,到俞夏租的房子。
那间房子简单朴素,除了笔墨纸砚字画,没有别的东西,不像有女人住过的样子。也许不用人家住在这里,俞夏到人家那里去就好了。反正只要想搞那种事儿,办法多的是。
邢灵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微笑着,问俞夏:“我们怎么吃饭?”
俞夏说:“我已经派人制备了一桌饭菜,这会儿等他们送来便是。”说完这话忽然觉得心虚,谨慎地看邢灵一眼,过去点亮蜡烛,笑盈盈道:“如果我告诉你,你在客栈住下以后,随从给我报过信,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见你,你会生气吗?”
邢灵微笑道:“我不生气,因为我根本不想见你,除非像今天这样必要。”
她特意看着俞夏的脸色,俞夏发着呆,面色如常,没有看她。待她收回眼神,俞夏又望过来,眼神d既疑惑不解,又带点歉疚。
邢灵故意不看他,心想:“他若是真的觉得歉疚,不会半年多不给我写信,如今怕是顾念旧情,有些难以开口罢了。没关系,他不开口,我替他开口便是。”打定了主意,安心下来,端起茶杯喝茶。
俞夏瞧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知道完了,只是一时拿不准她心里怎么想的,提起茶壶给她添上些茶水:“这是碧螺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从前还挺喜欢喝碧螺春的。”
邢灵说:“从前吧,现在不太喜欢了。”把茶杯推远,看着俞夏:“我这次来没有别的事儿,只是想让我们之间的事情有一个了断。正巧你这里有现成的纸笔,我一会儿磨墨,你写封休书给我,我拿了立刻就走,绝不碍你的眼。至于怎么回去,你不用操心,我自己有办法。”
俞夏手指无意识地从桌面上抓过去,指甲抵着手心:“你不要这么着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朝院子里望一眼,走过去关了房门,回来坐到邢灵身旁,拉着她的手:“我不能说不是故意冷落你,可那是有缘故的,我那时候糊涂了,觉得自己是失去了一条胳膊的人,配不上你。”
邢灵冷笑一声:“从前觉得自己是一条胳膊的人,配不上她,难道现在就不是一条胳膊的人,就配得上了吗?你知道吗,你这句话唯一展现出来的事实是,你曾经想过放弃我,当然,我现在也想放弃你。不巧的是,我们两个的放弃不再同一时间,若在同一时间,这会儿他们已经天各一方了。”她想了想,不再这么言辞激烈,平和道:“天各一方也很好,总比现在僵着好。”
恰好送饭菜的人到了,邢灵抽出手,过去开了门,顺势低头抹掉眼泪,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把饭菜摆上桌,坐下和俞夏吃饭。
俞夏大约心里有愧,找了许多话题和邢灵说,邢灵心里有怨气,十句有两句回答他就算好的,可是一说起话来就忍不住,终于还是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都是不咸不淡不相干的话。当下看起来好像一点矛盾都没有,吃过饭,喝杯茶,场面稍微冷下来,能认真思考的时候,消极的想法咕嘟咕嘟从脑海里冒出来。
答应和俞夏成婚的时候,她对俞夏并没有非常浓烈的喜欢,却相信他们可以白头偕老。现在她什么都不敢相信了,未来一片渺茫。
退一万步说,即便这次的事情平安化解,以后也很难说就不会出现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了。倘若再发生一次,怎么办?
她不想和俞夏久待,借口东西还没拿过来,想走回客栈,顺势消消食。俞夏沉默片刻,说要便陪她回去,一路上仍然是不停地找话题,邢灵又是一打开话匣子便忍不住,这样说说笑笑一路过去,依稀有点过去的影子在,却愈发显得悲哀。
到客栈,取了东西,邢灵不想再回去,禁不住俞夏苦劝,还是跟他过去。这次越想越委屈,一路走,一路哭。所幸今夜没有月光,夜又深了,走极远的一阵路才有一两盏的大红灯笼。她哭得小心谨慎,一点声音也没有,远远地看到灯笼时,借着夜色的掩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擦泪。
俞夏不知是没有看到,还是不敢问,垂着头走路,一句话也没有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觉得自己冷落邢灵半年多是情有可原,那么现在便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他连徐诚都不如,徐诚下定了决心,便没有回头,哪怕舍不下邢灵,一直没有娶亲,也不曾在邢灵面前为自己的行为辩白过一句话。他呢,邢灵来之前打算的好好的,一见了她立刻溃不成军。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再怎么做小伏低,千赔礼万道歉,他们之间只怕再也不复从前了。
虽然道理如此,但还要弥补的,不能将错就错。
接下来的日子,他待邢灵总是小意温柔,邢灵对此不以为意。
也许别人需要这点歉意和怜爱生活,她却不需要。这要多谢邢大夫,给了她安身立命、衣食无忧的根本。
住了几日,邢灵想要回去,想到乐子虚叮嘱她的话,不敢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回去,偏偏又不好意思开口要休书。又酝酿了好几天,在心里面把无数恶毒的话都说尽了,终于狠下心来,在晚上的时候对俞夏说:“你写休书吧,我拿了就回去,老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
俞夏说:“夫妻待在一起,怎么就不是办法了?”
邢灵笑道:“从前分隔两地,连书信也不回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夫妻不在一起,不是办法呢?有这个觉悟,也得早点说呀,这半年多,我对你早没感情了,我想你对我也是。既然如此,不如大家早点分开,各自享受大好时光,省得以后相看两厌。”
俞夏捏紧了手里的书,红着眼眶看她一眼,又低下头:“你想回可以回去,但我不会写休书,这件事儿没得商量。”
沉默了片刻,邢灵说:“从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你挺下贱的,真的。”她把头撇到一边,望着跳动的烛火:“既然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儿,就别回头,这样半途而废算什么意思?你以为这是喜欢吗,这不是的,你若真的喜欢我,我们根本不会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俞夏把书翻了一页,挠了挠眉心,叹一口气,不说话。
邢灵想了一会儿,直盯着俞夏的眼睛:“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喜欢你。我之前一直不敢承认,怕这件事儿,对你来说太残忍了,可这是事实,隐瞒不了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所以现在决定离开你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
她的鼻子莫名其妙有点发酸,怕眼泪掉下来,连忙仰起头。
俞夏接过她的话:“对你没有差别,对我有差别。”放下书,走过来把邢灵揽在怀里。
邢灵受惊了一样,猛然推开他,抹掉眼泪站起来,瞪他一眼,快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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