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滋味着实难言。
撞上屋顶刹那,刘扶垣觉得自己的身体整个陷入了泥淖当中,粘稠淤泥无孔不入,将他身上的每个孔窍都紧紧裹覆住,他喘不上气来,就快要窒息了。
幸而很快,他穿过了屋顶,死而复生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利。
大脑一片空白,几近停转,刘扶垣大口喘息,只觉得此事十分荒谬。
昨夜他分明还醉在温柔乡里,眼前是重华宫堂皇的烛影,周身脂粉萦萦,如今一睁眼,却是西风萧索,兜了满头满脸,他摇身一变成了只伶仃的野鬼,不知身处何方。
刘扶垣用力拧了自己一把,没有丁点儿感觉——当然没有感觉,他的手直接穿过了身体,根本就什么也拧不到!
亲眼目睹这一幕,他咽了口口水,这才发现自己只是一半身体穿过了屋顶,另一半还留在屋子里。要是这时候有人经过恰好瞧见这副画面,不说滑稽,倒还是能够吓死人了。
西风又是一卷,庭中枝叶乱颤。
刘扶垣蹬一蹬腿,妄想继续乘风上天。最好能叫他借风直接飘回皇宫去!
呼哧带哼蹬了好一会。
很好。
失败了。
刘扶垣抿了抿唇。若是吕三廖在这,定能认出来他家主子已是生了大气。可惜他不在,这会小皇帝就是气到死,也没人理会他。
蹬累了,停下来歇一会,刘扶垣一动不动盯着庭中那棵虬结老树,打量这个不大的院子。依他挑剔的眼光,这座只有一进的宅院实在太小,东西两间厢房,他如今应该正卡在正方房顶,这屋里又破又小,堆满书,那病秧子臭书生连间书房也没有,拿正房充书房。
这么想,就又听见底下一阵一阵的咳嗽声。
“啾啾啾”的,挂在檐角鸟笼里的噪鹛叽喳不停,舞着翅膀上蹿下跳,刘扶垣怎么看都觉得那胖鸟儿是在嘲笑他。
亏他还觉得这鸟儿前胸黄澄澄的鲜亮羽毛很是好看。呸,和他那主人一样,都是个坏东西!
可怜书生还什么都没做呢,就砸下一口黑锅。
墙是砖墙,灰灰白白;窗是木窗,镂菱格冰凌纹的窗花;屋檐上翘。远远一眺,周围挤挤挨挨的民宅大都是此类模样。
小皇帝正经书念的不好,杂书看了七七八八,不说一眼,也认了十之**,这建筑风格是凛川一带的,离镐京能有万里之遥。
自己怎么出现在这鬼地方倒不是首要,首要的是他如今这副模样,是生是死?还回得去吗?
这时候皇帝陛下仍十分乐观,完全不认为是自己死了以后变成鬼了,还想着回到身体旁边,大概就能“醒”来。
“喂!书呆子,臭书生,病秧子!”刘扶垣大声喊。
风平浪静,除了胖鸟儿的叽喳声,没有旁的声响。
听不见啊……
既然并非绑架,那就——
跑吧!
刘扶垣再次蹬了蹬腿,这一次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自己从屋顶上“拔”了出来。身上陷在淤泥中的困顿感总算消失了,他恨恨咬牙,将这一笔又记在了书生身上。
歪歪扭扭控制四肢,这一次因为做了准备,他很快掌握了以魂魄状态走路的技巧:稍一用力,将会陷进地里,如入泥沼;用力太轻,则会不受控得悬浮起来;力需恰到好处,介于二者之间,便可轻轻“浮”在地上行走。
一下掌握得并不熟练,刘扶垣走得歪七扭八。
将要“飘”出院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将这间院子记在了心里。
小心眼的陛下可是睚眦必报的!
可怜书生仍是什么都没有做,就又砸下一口黑锅。
刚“飘”出院墙没多一会,刘扶垣就发现自己走不了了,正前方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他再不能向前一步。
心下咯噔一声,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东西南北中各个方向都试了一遍,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个院子里,准确说,是被困在了这病秧子尺寸方圆之内。
这样全都试完,当下天已完全黑了。
病秧子自己煮了饭又喝了药,仍在书房点灯熬油地读书。
刘扶垣气势汹汹怒火冲天地向他冲去,东倒西歪的模样,倒真像是一只饿死鬼了。
然而他直接从病秧子身体中穿过了。
刘扶垣不信邪,凑到他跟前,两只眼瞪得铜铃一样滚圆,一股闷气积郁胸口,此刻终于喷涌。
眼尾一压,一声冷笑。
“书呆子,”他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朕哪里都没去,偏偏出现在你身边,现下想走走不了,被困在这里,偏偏又是你!分明前一夜朕还在寝宫,你敢说不是你搞的鬼?你别装看不见朕!说话!”
“油盐不进!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书生低着头,仍是看书,完全没有反应。
深呼吸一口气,刘扶垣又道:“也许是朕弄错了,看你面目良善,不似作奸犯科之徒,只是普通书生。你们儒生对鬼神之说向来敬而远之,又怎善玄学一道?若非朕此次遭遇,朕此前对此也是全然不信的。你我怕是被什么牵连,才有此一遇,朕不会错怪无辜,你实话告知即可。”
顿一顿,“小书生,朕瞧你两袖清风生活困苦,心有不忍,朕向你保证,等朕回宫,不论是高官厚禄还是黄白金银,朕均可满足与你,保你余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当然,你可得帮朕。”
夜风瑟瑟,书生被风一吹,又再次咳嗽起来,衣衫灌入冷风,袍袖鼓动,倒真应了他这句两袖清风。
他手指捻捻书页,轻轻掩上衣角,仍是没有反应。
“……朕与你好言相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刘扶垣又说。烛芯哔剥,小皇帝深呼吸一口气,深呼吸一口气,深呼吸一口气,“刁民!”
“你这样装聋作哑,不怕到时候牵连九族?”
“你可知自己犯的什么罪?”
“谋害当今天子,十恶之大不敬!!!”
“乱臣贼子!”
刘扶垣嚣张跋扈地昂起脑袋,“朕再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跟说朕实话,朕就大发慈悲饶你九族性命,赏你一个全尸。”
书生翻过一页书。
书案上点的那只蜡烛跳跃着火光,一室烛影幢幢,寂寥的只剩呜呜的风声,和风中卷来的几声犬吠。
烛光下,刘扶垣低头看向自己脚边,完全没有一点儿影子。
他愤恨地跺了两脚,差点把脚陷进地里,好悬控制住了力道,心有余悸撇撇嘴,总算不说话了。
安静没一会,突然弯腰凑到书生跟前,一双大眼分外明晰,眼珠滴溜溜转着,目不转睛盯着书生看过一圈,贴得极近,鼻尖都快顶到鼻尖,毛绒绒的眼睫几乎触到肌肤,嗅到书呆子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味,摸了摸鼻子。书生毫无反应。
“好吧好吧。”他说,“你真看不到嘛。”
一股脑说了太多话,刘扶垣有些口干舌燥,歪歪扭扭又蹭到书生手边,颇为嫌弃地扫了眼书桌上那只茶壶,旁边倒盖着几只茶杯,平平无奇的一套茶具,蒙着一层老旧的釉光。
在心底打了会鼓,刘扶垣伸手去拎那茶壶,手却一下穿过了壶身,手指扫过的地方,再一次传来一股凝滞淤滑的触感。
他一瞬起了鸡皮疙瘩,跳脚起来。想摔东西,拿不到东西摔;要跺脚泄愤,刚抬起脚,又想起方才差点陷进地里,又不甘愿轻轻放下了。最后别无他法,只好瞪了书生一眼。
碰又碰碰不到,只能渴着。也没人说话……
“臭呆子,朕渴了!”
好吧,听不见。
刘扶垣东倒西歪着把这间小小的屋子逛了一遍,书书书,全是书,要不就是画与字,还有就是药——组成了卫敛这个人。
卫敛,这屋中唯二活物、那个书生的名字——也许是唯一。
刘扶垣从窗边小几上展开的工笔画上看见的,那画上正是庭中那棵枯树。
他一蹬腿飘上座椅,悬浮在上,歪着头望向窗外。庭中漆黑,檐角几盏纸灯亮着昏黄的光,实在太过黯淡,竟不如天边倾泻而下如水的月光明亮。
月光将枯枝凌乱的树影映在庭中,仿若一片澄明净湖,藻荇交横。
画的便是这样一副画。
他想应当没人会这样无聊,深夜来此,只为画这样一株老树。只有眼前这病秧子书生了。所以他叫……
“卫敛。”
没过一会,脑袋点地起来。
今日从醒来开始就耗了许多气力,刘扶垣渐渐撑不住,差点一下掉到凳上去,惊醒。眨眨眼,站起身,歪七扭八迈开腿走向了屋中唯一一张床铺,一滚,堂而皇之将其霸占了。
其实他根本睡不上这张床,只是空空悬着。但这又怎样呢?他就是睡不着床,这床也只该他睡!
他这么想,迷迷糊糊之间快要睡着了,听着窗棂的“哐当”声。
也许一觉醒来就回到重华宫了,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刘扶垣这么想,掉进了黑甜中……睁开眼,他被冻醒了。
蜡烛还是点着,窗外还是漆黑,书生还是看书,刘扶垣呆了一会,接受了现实。
“卫敛!卫敛!”刘扶垣叫道,“朕好冷啊。你为什么不关窗呢?”
他说:“你不冷吗?你身体不好,为什么要一整天开着窗呢?”
“难道你的病就是开窗吹风所致吗?”
“卫敛卫敛!快把窗关上,好冷好冷。”
刘扶垣碎碎念完,自己起来了,试图去关窗,关不上,他的手触碰窗棂,除了得到淤泥凝滞的恶心触感,什么也做不到。
他等着风,妄图吹来一阵大风,能将窗棂吹上。
这时打更人路过宅外,敲了三声锣鼓。
这下刘扶垣有了一套新说辞,他说:“三更天了,卫敛,你也该休息了,这么刻苦做什么?念书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事,除了走仕途经济还能如何呢?快点休息了!”
“你去休息了,就该去关窗。可是你不许跟朕抢床,听到了吗?朕是绝不会跟你一张床的,你最好识相一点。”
“卫敛!卫敛!”
他一番话说完,风真来了,没能吹上窗棂,倒把卫敛吹得一阵咳嗽。
这次咳得有些厉害,卫敛苍白的脸颊咳得一片绯红,他掩了掩衣衫,终于起身,在刘扶垣殷切的目光下前去关了窗,还是秉烛夜读。
小皇帝终于满意了,他才不管卫敛要不要休息,飘上床凌空一个翻滚,没一会……又冻醒了。
这破屋子就是漏风,和关不关窗无关!
发现了这一点,刘扶垣板起了脸。
“卫敛!卫敛!”没一会,他又开始说,“朕决定大气一些,将床让一半与你,希望你快快感恩戴德,过来睡觉。”
“朕还从未与人同床共枕,你将会是第一人,得此殊荣,你万不可太过自傲。”
说完顿了顿,自言自语道:
“朕好冷,太冷,非常冷,难道是因为朕成了鬼魂的缘故么?还是因为这间破屋子?臭呆子,”他这次有些生气,就不叫卫敛了,说,“你为什么这么穷?连间不漏风的好屋子也没有么?平白叫朕受冻。”
“朕如今魂魄离体,寄人篱下,”他叹一口气,说,“真是可怜。”
“朕的躯体如何了?想来朕身强体健,昏睡几日也并无关系——我一定没有驾崩。”
“现在这样也不错,不用上朝,也没有那帮老臣在耳边我念叨,不错不错,甚好甚好。”
“……”
“我……”
卫敛突然站起身,刘扶垣睁着眼睛朝他望过去。
原来是蜡烛即将燃尽,卫敛终于打算休息。他举着灯盏,借着最后一点烛光,进出门洗完漱,吹熄烛火,合衣躺下了。
刘扶垣极不自在地朝里一滚,远远避开他。却感受到自卫敛躺下后,从他那边传来的隐隐的温暖。
果然活人身上有阳气。刘扶垣想。不受控地朝卫敛挪了挪,又挪了挪。很快便睡着了。
睡梦中,无知无觉一滚,这下直接挨到了人。要是刘扶垣醒着就能发现,这次竟没像之前那样直接穿过,像是能碰到似的,搭着,而且他竟已完全挨到床上了,没有穿过床直接掉下去。
月光透过窗纸,斜打在地上。
静谧的房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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