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冬至，何凤城下过一趟山，却急病而回。此时何劝行正在闭关修习尘转功第九重，门外事宜一概不知。掌门病来得凶猛，众弟子都有些昏头转向，萧成平日虽然常帮何凤城处理门内事务，但此时门内骤然一片慌张混乱，加之师父急病，他也有些慌乱。
眼看着何凤城每日醒时越来越短，找的郎中也说怕是不大好了，萧成不得不想到闭关中的何劝行。门中人都道何劝行之于何凤城如义子，此时何凤城病重，不能不告知他；可他又在内功突破修习之中，这功法一练成，掌门之位便是他的。两相斟酌下，倒是没人敢做定夺。
谭铮平日只是专心练武，沉默寡言，此时却忽然开口：“大师兄，诸位师弟，三师弟平日和我在武学上能有些话说，我自认比各位也了解他些。要是按我来想，见师父，是等不得了。不止为师父病榻前能有人分忧着想，更为三师弟了结此间种种事着想。”
这话说得有道理，但有些字句却颇有点没头没尾。只是众人也不敢多问，只有简延冷笑道：“二师兄这么想，他可不一定。”
谭铮闻言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简延目光闪了一下，便低头不言了。
萧成心中纷乱万分，沉吟一会儿，终于也是点点头。
谭铮垂目，道：“我去叫他。”
何劝行还未练成，这一出关，功力便是还在第八重，之前闭关所得的进益也都化为乌有。但他出关之后却对此只字未提，只是谢过谭铮，便马不停蹄地去照顾何凤城，衣不解带。
其实照顾何凤城的人总是有的，内门外门数十弟子，弟子又有弟子，要照看一个生病的人，怎么也腾得开身。只是何凤城毕竟是掌门，众弟子心知肚明这次应当是凶多吉少，总还是要几位与掌门关系密切的弟子来照看才更名正言顺。大家都这样想着，这五六日里竟几乎都是萧成和谭铮轮换着照顾他，也不怪萧成精疲力竭。
好在何劝行甫一出关，便接手了照顾何凤城的一应事务，萧成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能好好处理内门外门的事情。
就这样过了两三天，何凤城似是情况不大乐观，因为何劝行忽然到了练武场。
众师兄弟虽然如平常一般在练武场练武，但各人心中已经想法各异，心不在焉了。见整日照顾病人不见人影的人到此，大家都心中一沉。谭铮和萧成快步走上来迎他，萧成焦急道：“师弟，师傅怎么样？是说了什么？”
谭铮似乎也要说什么，听到萧成说话，看他一眼，却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也看着何劝行。
何劝行向萧成道：“掌门叫大师兄，有话交待。”
他手中拿着何凤城的掌门约茂剑。
谭铮心一沉，面色灰白。简延盯着那把剑，脸色也是又冷又僵。众弟子也都一下子静默下来，十一已经流下泪来，简延扶着他，嘴唇也在颤抖。
何劝行面上没什么表情，带着萧成往何凤城小院中去了。
萧成觉得全身发冷，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劝行，师父他会是有什么话要交待给我呢？”
这大概是个不像问话的问话，何劝行缓缓转头看他，萧成也颇有些六神无主似的看着他。
萧成见他微微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将约茂剑连剑带鞘交给萧成，“掌门没说，想来是身后门中诸事。”
他想了想刚刚何凤城吩咐的“叫萧成携剑过来”，觉得不必叫萧成知道。
萧成怔怔握住剑鞘接过，不知道这是何意，又有些被他说的“身后事”震住，一时间忘了挪步。他一顿，何劝行就快了他两步，回头看他，似询问又似催促。萧成回过神来，和他一起快步走去。
及至房中，萧成见到何凤城半卧在病榻中，眼睛半阖。萧成还道师父似是昏睡过去，耳边却听到何凤城沉声道：“成儿，制住他。”
萧成一悚，看向何劝行，却见何劝行也有些微惊讶。
“成儿！”
萧成听得师父催促，来不及多想，抽剑便搭上何劝行脖颈。何劝行神色微动，却未反抗，反而若有所思，神色淡了下来。
萧成颤声问：“师父，这是何意？劝行他……他怎么了？”他心中闪过种种可能，每种设想都不敢深思下去。
何凤城不答，下一句吩咐石破天惊：“成儿，杀了他。”语气竟是极轻蔑狠绝。
萧成剑尖微颤，眼神在何凤城和何劝行之间犹疑，不可置信：“师父，你要我杀了劝行？！他……他是您的义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半句，却是见何凤城不答，转而问向何劝行。
何劝行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垂头看着剑身，面有悲戚之色，又似隐忍着万语千言。
萧成只觉得被这两父子架在火上。师命难违，而对师父的义子、自己师弟，又下不了手。
半晌，何凤城终于道：“成儿，我什么时候说过何劝行是我的义子？”
他说得极慢，声音带有久久沉默过后的喑哑，却叫萧成背后一凉，脑子全乱了——此时想来，何劝行确实是只以“掌门”称何凤城，未叫过一声“师父”，更未叫过“义父”……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何劝行，口中说着些自己也未经深思的话：“师父，劝行他毕竟在师门十几年，纵然做了什么错事，您也不至于要杀他……”
他忽然福至心灵，见何凤城不松口，向何劝行道：“劝行，你向师父认个错。”他使了个颜色，又施些内力，将剑在何劝行肩上重重压了压。
何劝行似乎极浅地苦笑了一下，而后缓缓跪下，但只说了一句“掌门”，便闭上眼，再没别的话了。
萧成手足无措：“师父……”
何凤城道：“成儿，何劝行要杀我以夺掌门之位，你动手是不动手？”
萧成一手仍将剑搭在何劝行颈上，此时只觉得自己处境可笑：“他……师父，劝行近日只是在闭关，纵然有意于掌门之位，也未尝不合规矩……”他心中忽然一动，问道，“劝行又如何在闭关之时加害师父呢？”
他尚在内功的第八重上修习，在何劝行闭关期间，他一直在门中处理各种事务，却也注意得到何劝行的动向，他是一步未出房中。何凤城这一说辞，叫萧成细想之下，实在摸不到头脑。
何凤城不答他，目光掠过何劝行，不见一丝往日的温和，向萧成道：“成儿，何劝行此人，身世复杂，心思莫测，往后你执掌清风门，此人断不可留。”
萧成低头看何劝行，他只是目光低垂，无意反驳。心思莫测的人、师父重病中叫自己除掉的人，是会面对生死威胁毫不反抗的么？
何凤城又道：“这些年来，我为挟制他花了不少心力。成儿，你性情温厚，难以制衡此人。若将此人逐出门去，也恐怕武林中人得知此间诸事，于我门声誉有损。最好便是立时诛之。”
他见萧成站着不动，催促道：“成儿，动手。”
萧成待要说些什么，何劝行忽然开口：“掌门，大师兄下不了手，你何苦逼他。掌门若是还有余力，自己动手便是。”
他声音很小，说得很慢，却字字冷硬。
萧成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何劝行能说出来的话。他平时虽然对门中诸人冷漠傲慢，但细思之下，确是从未对何凤城有过一丝违逆。
何凤城静默一瞬，缓慢道：“成儿，刺他膻中、丹田，各入一寸，废去他内力便是。”
萧成惊望何凤城，又缓缓转回头来看着何劝行，见他仍是垂头，神色并不分明，也不言语。他心知今天不论是杀人还是废去何劝行的功力，若是自己不动手，是必不能行的了。他终于是一咬牙，向他胸口刺去。
长剑刺入，何劝行身躯一震，身子无处着力，一手握上剑刃，顿时胸口和手中两处鲜血涌出。萧成本觉得何劝行跪着，这一剑难以入得较深，但他这一握，却好像是引着剑身向自己胸口刺入似的。萧成咬牙收剑，趁着此时的决心向他下腹刺去。何劝行近乎跌坐，但未有丝毫反抗的动势。他胸口鲜血洇至腹部时，这第二剑也已经抽回。
萧成面色青白，看向何凤城，缓缓道：“……师父，成了。”
何凤城看了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何劝行，阖目：“你把他送回房去，弟子们若是问起，只说练功出了岔子便是。”
萧成颤抖着吐气，抱起何劝行将要从后门出去，又听何凤城补充：“成儿，你记住，一定要提防何劝行。此子难当我门内重任，不可听信。”
萧成背对着何凤城，脚步顿了顿，终究是没说出话来，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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