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行。”
何劝行不经意地“嗯”了一声,那声音有些黏黏糊糊,听得萧成有些熨帖。他虽知道何劝行本是个温柔和气的人,但何劝行忽然卸下用来推拒他人的冷漠,而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这种亲昵,他还是在一瞬间有些恍惚。他定了定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支支吾吾,不敢看何劝行的眼睛。但话中的意思不过是不知道师父是否真的大限将至,若是真有两三分的可能挺过这次病痛的话,想来还是不会放过何劝行。莫不如他们两个联起手来,就在照顾何凤城时,将之……他说得含含糊糊,但其中的意思是明了的了。
他心中自然是挣扎万千,何凤城于他如师如父,但他在隐隐约约了解,何凤城似是对何劝行进行多年不为人知的虐待和控制、在病中更是动了杀心之后,他心中善恶争斗,最终还是对何劝行那种隐秘的心疼和喜欢占了上风,才于此时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们二人正在何凤城院中厢房里煎药,此时何劝行放下手中的药袋,抬头看着他,目光中没什么情绪。萧成见那眼神,只觉得温和澄澈。
“师兄,那是你师父。”何劝行声音很平静,没有指责,甚至有些迟疑,“他没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吧?”
萧成一时有些哑口无言,但是胸中那句“可他待你极差”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何劝行眨眨眼,垂下目光去,“你不要想着是考虑我,我也不信你无愧于心。”他又用极澄澈诚恳的目光抬眼看他,“我劝你不要这样想,师兄。”
萧成深吸一口气,几乎鼓起勇气要说些什么,何劝行看了出来,笑一笑,“不管怎么样,他待你们总是好的。”
萧成见他笑容虽然清淡,却没什么阴霾,心中忽然一酸。
萧成和何劝行一同照顾何凤城,何劝行事事尽心,几乎不假萧成之手,萧成差不多只是在何凤城院中待着,顺便处理门中诸事而已。何凤城昏昏沉沉,极偶尔醒来呓语几句,也并非对着何劝行说话,不是向萧成交代些极细微的门内杂事,便是让萧成转告谭铮内功修习与剑法上的细枝末节。
又过了两日,何凤城已然是面如金纸,回天乏术。
萧成和何劝行跪在榻前,何凤城吐出最后一息,已然是去了。
萧成一时竟来不及悲痛,而是含着些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何劝行。
他本以为何凤城死了,何劝行或者会如释重负,或者会茫然迷惘,可是竟非如此。
何劝行感到萧成在看他,缓缓抬起头,面上神色有些复杂,但更是有着不似作伪的悲戚。
萧成心中一痛,不知道是为师父,还是为眼前人。
他脑仁儿连带着眼眶一酸,落下泪来。却见何劝行勉力支撑着自己,将要站起来时,忽然轻哼一声,重重跪了回来,差点扑到地上,口中骤然吐出一口血。
萧成被他吓了一跳,看到他跪倒在地,口吐鲜血,一时间,巨大的恐惧和寒意袭上心头。他顾不得这许多,一手扶住何劝行,将他揽在自己手臂中,一手抚上他的脸。在手足无措之下,他只希望抹去他口边的血迹。
萧成怀中抱着半昏的何劝行,惊觉自己对师父去世实在缺了悲伤,而是几乎一心都在想着怀中这人如何如何。
怀中人这会儿昏死过去,不知是为了什么?是为何凤城?为自己?还是——别的什么?
自己当初在师父院外向他提出的那大逆不道的想法,不知道是在侮辱谁。但何劝行毕竟还是宽容自己的想法——萧成没法对这种态度不动心。
萧成眼中垂泪,怀中人也在昏了约莫一盏茶之后清醒过来,面上微湿,静静流下些泪水,却很快止住了。
何劝行很快抿起嘴唇,脸上不再凄凉,几乎称得上冷硬。他轻轻推了萧成一下,把自己支撑起来,随后慢慢起身。萧成随着他起身,看着他。
何劝行脸上闪着些泪光,分明摇摇欲坠,却提着一口气:“师兄,我去跟他们说。”
萧成看着何劝行,何劝行要做什么,他哪会有丝毫的不同意。他心知何劝行要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帮自己接手掌门之位更加名正言顺,以免他自己为自己冠上掌门之名,叫门中弟子心感异样。
何劝行出了门,内门众弟子已经在院中侍立。
萧成在他侧后方站立,在师父过世的悲伤心境中,他却想不到一点诸如门内事务、掌门继立的东西,眼中只看得到何劝行一个人而已。他在侧面看何劝行隆起的眉弓,终于知道那阴郁含蓄之感的根源。
何劝行声音很低沉,告知了大家何凤城已然去世的消息,院中顿时哭声大作。
内外门掌事的弟子此时停了清风门上下事务,为何凤城治丧。几个内外门的师叔伯主持丧事,何劝行为何凤城执子侄礼。他一丝不苟为何凤城在议事堂后堂守灵三日,待要下葬之时,他将内外门掌事弟子聚在议事堂,要在何凤城入土为安之前,于他灵前完成掌门继任的仪式。
何劝行仍是言简意赅,例行公事一般,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将掌门约茂剑从堂前座上拿起:“师叔伯,众弟子。我门内无人修成尘转功第九重,掌门人选空悬。然先掌门病重时曾经嘱托——”
他话声未落,简延红着眼睛打断了他:“三师兄,此话还未出口,可需要好好斟酌。”
何劝行看了他一眼,轻轻皱眉:“七师弟,我事先掌门如父,此时也不过转达而已,我还需要怎么斟酌?”
简延冷笑一声,想起那日何劝行手持约茂剑到练武场中的情形,心中不安,又悲又怒:“你事先掌门如父,”他看看周围的弟子,“你什么时候叫过他一声师父?”
萧成在堂下右首立着,见简延此时不分场合也要针对何劝行,刚要开口阻止,何劝行已经开口,颇有些疾言厉色,声音发寒:“七师弟,”他声音既响且沉,“先掌门还在堂后听着呢。”
简延道:“就是要在师父灵前说清楚。师父待你,视如己出。你却从来特立独行,仗师父之威在门中目中无人,有负师父悉心教导。你今天若是要假传师父遗言,可是上有负天地恩师,下愧对清风弟子。”
何劝行很是冷淡,却也被他激得一字一句驳斥:“师弟,你口口声声说我特立独行,受掌门荫蔽,我现在问你,我可有自己的兵器?我的吃穿用度有没有一样和师兄弟不同?”
简延只被他整日的做派气坏了,此时又值先师停灵、掌门之位空悬,气血直冲脑袋。此时心下仔细一想,倒真有些哑口无言起来。
何劝行仍然是冷淡轻蔑,见简延不说话,他接着道:“视如己出,先掌门待我视如己出。”这两句话叫他说得语气很重,说完,他点点头,“这四个字,我这十几年听过不知道多少次。就不劳师弟提醒了。”
他句尾语气忽然上扬,故作轻快,却实在阴阳怪气。若不是简延还要叫他一声三师兄,实在难以忍住动手的冲动。
何劝行不耐烦已极,见简延虽面色铁青但终于哑口无言,便扬声道:“各位师叔伯,众弟子。先掌门病中清醒时留下遗言,请大弟子萧成继掌门之位。”
他话声极冷,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响亮,一时间叫堂下何凤城亲传弟子、掌事弟子都静了下来。
议事堂内落针可闻。
何劝行见无人动作,一直喋喋不休的简延也在惊讶之下张口结舌。他便从堂上走下,到萧成身边,将手里的约茂剑交到他手中。
萧成只感觉这一递接似曾相识。他脑中空空,低头看看手中剑——几天前,他把这剑刺入何劝行的胸腹。
他抬头看看何劝行,面前人冲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神色冷淡。
他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波涛,往堂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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