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岚舒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十几年前的南都,在深夜的小巷子里,跟随一个高大的男人。深沉雾霭中,前方背影渐行渐远,她加快步子追赶却怎么也追不上。
眼看人就要消失在蜿蜒的巷子尽头,她急出一身汗,大声疾呼:“爸爸,你别走!”
石板路旁的栀子树,大朵纯白的花朵,受惊坠落,扑扑掉进了泥里。
明岚舒遽然睁开双眼。
这是她第一次梦见父亲。
他从来没有出席她的家长会,接送她上学放学,带她郊游骑车运动。也未向她言传身教如何与异性相处,那些经验,全都靠她自我探索。
她的成长,缺席成熟稳重的男性角色参与进来。而她也早已不记得父亲的脸。他是她内心缺失的一角,当她在梦里看到他,依然相隔很远的距离。
消毒水的味道往鼻子里钻,明岚舒内心的怅惘一丝一丝抽离。
床头亮着一盏小灯,她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灯下。手里捏了一瓶药,狭目半眯,似乎在仔细研究瓶身上的说明。
明岚舒记起了自己在哪里。
她试图抓住护栏坐起来,浑身酸痛,又无力地摔回去。被子发出的窸窣声惊动了许绍恒,眼疾手快把她捞了起来。
“醒了?”
许绍恒用手背去贴明岚舒脸颊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温度。最后又拿着体温计测了一遍,终于确信她真的退烧了。
他在床边坐下,手一伸就去解明岚舒胸前的扣子。
病号服宽大松垮,居高临下领口里面一览无余。明岚舒脸憋得通红,满眼不可思议地往后缩。
许绍恒一把按住她的肩,轻嗤了一声:“想什么呢。过来,帮你擦药。”
明岚舒脸更红了,在他手底下挣扎。比起做,她更不愿意被他看见那些伤。她捂着领口,支支吾吾:“我可以自己来。”
嘶哑的声音像把生锈的锯子,在许绍恒的耳膜上割了个来回。许绍恒也不跟她废话,直接从上往下剥开了病号服。
青紫肿胀的淤伤,血肉模糊的红痕,横亘在洁白如绸缎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瓶盖打开,心口纠结的郁气,就像手里刺鼻的药水味,冲天而起。
明岚舒偷觑许绍恒,脸色又冷又凶,像是在无声地骂人。不过他抹药的动作放得轻柔,似乎怕稍一用力就碰碎了她。
她不敢出声,不明白他怎么还在这儿,还纡尊降贵做起了服侍人的事情。方才她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听见他在电话里安排第二日的工作,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城市,满满当当的行程。
等上完了药,她小心翼翼开口:“很晚了,你去休息吧。有事我自己按铃叫护士。”
许绍恒站在床头收拾那堆药瓶,闻言手上一顿,目光瞥了过来。
他不说话,静静打量她,眸光逐渐变得尖锐。
沉默的注视带来摄人的压迫感,明岚舒欲言又止,低头别开了眼。柔顺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遮挡住脸庞,也掩住眼角眉梢的紧张和不安。
许绍恒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掰过来,手指迅速伸向了额头。
明岚舒挣扎。
他不为所动,额发拨开,额角果然现出了一道细细的红印。
“怎么弄的?”粗粝的指腹摩挲在额角,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明岚舒咽了咽喉咙,哑着嗓子解释:“有一场戏不小心被砸到了。缝过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医生也说不会留疤。”
“不小心?”许绍恒冷着脸,丢开了手。
“你进组才多久,就把自己搞了一身伤。发烧了为什么不请假休息?现场有替身,为什么要逞能自己上?我让你找机会,没说让你去拦马。你想好后路没有,要是残了毁容了,以后怎么办?量子文娱不养闲人。”
疾言厉色地训人,刻薄又冷戾,有悖于他一贯的儒雅修养和绅士风度。
明岚舒眼底蓄起了泪,又被她咬着唇生生地憋了回去。
许绍恒眉头拧得更紧。
手揣进了裤兜,摸到烟盒的时候又松开。沉沉吐出一口气,漠然看着她:“不服气?”
明岚舒的鼻尖一酸,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良久的沉默,病房的空气冻至冰点。
许绍恒索性站在床头看手机新闻,只是心绪沉闷,到底看进去了多少,他也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窸窸窣窣一阵响,有温软的气息慢慢贴了过来。
他低头。明岚舒正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纤细的手指把定制衬衫的袖口攥得起皱。
许绍恒不动声色,傲然睥睨。
他看到她眼皮微微泛红,眼眸清澈含着讨好,极小声地说:“这些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很快就好了。”
像仲夏夜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浇灭了燥热,世界一下子清凉下来。
许绍恒自觉失态。她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又生着病,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计较这些。
呆了片刻,他再度挨着床沿坐下,握住她的胳膊捏了下,自言自语般轻叹:“之前就瘦,现在更瘦了。”
明岚舒倏然一怔。
他的手顺着胳膊向下,触到她冰凉的手背和指尖,然后十分自然地拢进了自己的掌心。
“吃了这么多苦,在剧组也不开心,早知道就不让你接这戏了。”
指腹上的薄茧在手背摩挲,肌肤相贴,一蓬一蓬的暖意被传递,被渗透。她的双手不再冰冷。
“我......没有不开心。”明岚舒僵直的背松懈了下来。
“不能再有下次了。”
她闷闷道:“知道了。”
忽然听到他问:“告诉我,今天怕不怕?”
明岚舒愣了一下,先是习惯性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极轻地点了点头。
许绍恒看着她,循循善诱:“在悬崖上的时候在想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
他投过来的目光分外认真,她在黑亮的瞳孔里,看到挂在自己脸上的委屈。明岚舒吸了吸鼻子,颓丧地垂下眼。
那年坠落枯井后,很长一段时间,明岚舒每天都做噩梦。只要一闭上眼就闪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井,那种命悬一线的惊恐就如潮水向她袭来。她畏惧黑暗,害怕高处,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才慢慢淡了。除了在陌生的环境里,她还是会怕黑。
只是没想到,今天从悬崖坠落的刹那,她又被带回到那个枯井。
明岚舒说得很慢,说一阵就要停下来咳嗽几声,喘一口气再继续。深井里窜出无尽的虚空,从四面八方裹挟沁凉的寒意,一直蔓延进她的心里。
她觉得自己好不堪,像是枯井污淖的泥泞。而许绍恒耀眼得就像太阳。他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她。
患得患失的一颗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本来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不应该生起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等她一说完,就被用力按进了坚实宽广的怀抱。
山中雨后的松林氤氲着水汽,微风吹过枝叶,簌簌落下几缕针叶,苔藓微潮,若有似无的撩人,清新静谧的清冽气息。
那是为她筑起围墙遮风避雨,给她带来悸动,在深夜耳鬓厮磨时拥住她,席卷她内心深处所有冲动情感的怀抱。
她的心口微痛:“许先生......”
许绍恒的声音很轻,平静又沉稳:“这样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眼角有一滴泪悄然滚落。
许绍恒吻住了那滴泪,也尝到了其中的苦味。
他抚摸她的脸庞,呼吸顺着侧脸的轮廓去找她的唇。离得太近,鼻尖碰到了鼻尖,呼吸交缠。
“......会传染的。”她咳了两声,拿手去推他的胸膛,吻落到了绯红的脸颊。
“我身体好。”他强悍地把她箍住,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他的吻近乎侵占,堵着她的嘴,咬着她的舌头深深吮吸,恨不得将人吞噬入腹。
明岚舒快要窒息了,一阵天旋地转,使劲挣扎了好几下,用尽全力才把他推开。
她咳得差点背过气,那罪魁祸首倒是满脸笑谑,帮她拍背顺气,又递了水杯过来。
明岚舒没有接,望着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许绍恒眉头微皱:“怎么了?”
她觉得难为情,捱了一会儿,才扭扭捏捏地小声说:“我,我想上厕所。”
许绍恒一愣,旋即上前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明岚舒还未回过神,男人坚实的臂膀已然将她托起,径直朝卫生间走去。
走到门口,他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明岚舒心里一急,扯住他衬衣的前襟:“放我下来了。”
许绍恒还在往里走:“我帮你。”
明岚舒脸唰的一红,手脚齐齐在他怀里挣扎:“我自己可以。”
许绍恒的脚已经踏了进去,见她抗拒得厉害,怕她摔地上。只得慢慢把人放了下来,勉强让步:“我在这儿陪你。”
明岚舒脸颊更烫,强行去推他出去。
他岿然不动,瞧着她通红的脸,反倒气定神闲:“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看过。”
明岚舒又急又羞,猛地又咳了起来。许绍恒帮她抚着胸口,等她咳完,叹了口气跟她商量:“让我在门口等,行不行?”
明岚舒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上厕所上得提心吊胆,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开了门,见许绍恒一脸坦然地倚着门框,还对着她挑了挑眉:“这么快?”
明岚舒没好气地捏起拳头,有气无力捶他胸口一下。
软绵绵的拳头落在胸口,挠得心口痒。许绍恒笑意更深,将她抱回到病床上。
“睡吧。我今晚在这儿陪你。”
许绍恒又坐回床边的沙发。高高大大的人窝在单人沙发里,并不舒服的姿势,但他似乎准备就这么坐一晚。
明岚舒的目光游弋在他的脸上,床头的柔光笼罩下,英挺的五官轮廓透出了疏淡的倦怠。
病床狭小,明岚舒侧身往旁边挪了挪,努力空出了一块位置。她翻身侧卧,深吸了口气:“你,可不可以陪我睡?”
话音落下,病房里没有任何声响。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无从猜测。
当她对他袒露心伤的时候,当他毫不犹豫拥抱她的时候,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靠近了一些。
但女人总是容易天真,以为被阳光温暖过,太阳能被私有。
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任由困意袭来。
身体慢慢变轻,意识在身体里摇摇晃晃飘了起来,忽地又被什么拽了回去。
床铺下陷,腰间传来的力道熟悉妥帖,清冽的气息从耳后流入脖颈。她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背后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并扰乱了她呼吸的节奏。
夜已深。
拉拢的窗帘,是与世隔绝的屏障。
天大地大,不管外面的世界是疾风骤雨,还是花好月圆,唯这一隅的空间,是她贪恋的片刻温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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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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