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观建在郢城低洼处,五人越往深处走,受灾的情况就越发惨不忍睹。
先前所见那些赤足奔走的百姓,大多就从低地搬迁出去,房屋茅舍均被洪水冲垮,他们拖儿带女,无处可去,只能在官府临时搭建的木棚中暂时寻个落脚,等待朝廷救济。
柳浪他们所行之地,房舍倒塌或是土石下陷,已是稀松平常之景。
他们停在元贞观门前,眼见两扇乌黑的木门虽已泡烂,但仍恪尽职守地牢牢紧闭着,看来里面还是有人居住的。
一名乌靛袍小道童举着烛火出来开门,得知来历后,将他们请了进去。
观内情况也不容乐观,墙面污浊不堪,四处都是泥水冲刷过的痕迹。领头的道士带他们走上一条由木板临时拼接出的回廊,避免踩踏潮湿的地面,泥足深陷。
他们被引到道观正中心的静室。
不多时,那小道童走出来,面露难色道:“师父说,他要为明日的祭祀沐浴静修,今夜不见任何人,还请诸位自便。”
柳浪道:“不见?不是你们师父写的信让我们来的么?”
小道迟疑了一下,道:“师父对诸位道友的到来,似乎很是意外……”
他又怕说错话似的补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守夜的,两个月前才进的道观!抱歉,诸位还是请回吧。”
聂冲:“你可知,你师父前几日捉住的水妖,此刻在何处?”
这回小道答的很快:“就在师父房里,打穿了琵琶骨,锁的死死的,决计跑不掉。除了师父和其他几个有资历的师兄,其他闲杂人等谁也不能见!”
萧恬道:“我们是来帮忙的,也算闲杂人等?”
小道犹豫了片刻,道:“师父都不肯见你们,妖精自然也是不给见的。诸位若是执意要见,还是等到明早祭河的时候再来吧!”
再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柳浪在聂冲耳边轻声道:“信不是他写的,有意思了。”
聂冲不答,向那小道说道:“既然如此,可否容我们在此留宿一晚?”
柳浪:“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还请小道友再去通传一声,容我们在这住一晚吧。”
小道犹豫地看了他们一眼,道:“……那好吧,等着。”
他点着脚跑进了静室,很快又跑来回来,表示师父同意了,但观内空房只有一间,他们得五个人挤一挤。
他们立即答应,顺势住下。
次日清早,没等人来叫,柳浪头一个醒了,还顺便把端端正正坐在他身边闭目养神的聂冲也给弄醒了。
趴在桌上睡得最沉的祁眷被孙停友善地推醒,他揉了揉眼,睡意朦胧道:“祭祀开始了么?”
柳浪将手指竖起来,压低声道:“还没,我想先去瞧。”
孙停跟着紧张起来,也压低声音道:“瞧什么?”
柳浪走到门口,将门悄悄推开一条缝,探出头去。
过了片刻,他沉默着将脑袋缩了回来。
“怎么了?”萧恬问。
只听门外传来一男子阴阳怪气的声音道:“道友这般鬼鬼祟祟,是要去哪儿啊?”
另有一声音与他唱和:“丁师弟,人家可是妙光来的,咱们这山野小观哪能揣测明白人家的举止?说不定在他们内四郡,此种举止当属常态,师弟不必大惊小怪,倒显得我们是乡巴佬了。”
“也是,想来我等不配与妙光的高人互称道友,那还是随了寻常百姓,称您一声仙君吧,仙君您看如何?”
没等柳浪应声,聂冲已站起身来,一掌推门,扫了这二人一眼,冷声道:“为何监视?”
门外站着两名身着乌靛色道袍的青年道士,此刻正抱着手臂,嘴角露出不屑的笑意。
“监视?”其中一人摆手道,“我们哪儿敢呢?”
另一人耸肩道:“诸位都不惜千里迢迢跑来了,就为了这么个零星小妖,嗐,咱们没见过世面倒也罢了,怎么连妙光的仙君们都眼巴巴地赶过来,要跟咱们这些出身低卑的小道争锋?”
他们阴阳怪气一唱一和,倒叫柳浪等人听明白了他们话中含义。
原来这元贞观的道士,是将他们远道而来协助,看作是跑来抢夺他们的功德利益了?
难怪一个个口轻舌薄,拿腔捏调。
孙停愤而起身:“别胡说八道,我们妙光是得了你们元贞观的求助信,这才赶来襄助的!”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忽而小声道:“莫非宋芜青是因为这个……”
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了口。
柳浪道:“宋芜青是谁?”
两人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人轻咳道:“噢,是我们师弟,犯了点错,昨夜被师父小惩,与阁下无关。”
另一人接着说道:“既然诸位是来帮忙的,那大可直接回去交差了,毕竟咱们主持已经将妖物捉到,想来是消息通传不及时,禀报水患缘由的书信刚好与诸位错开了。”
柳浪道:“那罪魁祸首我们还没看见,怎么就能交差了?好歹参加完祭祀,再走也不迟。”
萧恬与他一唱一和:“两位道友,想必你们是奉师命在此守候,而我们也是奉师命而来,既然如此,阁下能否体察我等难处,容我们亲眼见证那妖邪遭戮,确保无虞,回去复命。”
他委婉地将“监视”二字掉换成“守候”,听起来体面了许多。
二人背过身讨论了一阵,转过来时,神色温和许多:“好吧,诸位跟我们来。”
这二人将他们沿着昨夜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一路上大致讲述了元贞观的情况。
元贞观如今的主持叫周蕊,字心芮,师从弗州拜夜城辜芳观,道龄六十七载,观内弟子十七人,年纪最长的三位在过去五年间顺次渡过元婴,此后便成了周道长最为得力的座下弟子。
柳浪听出,这二人修为尚浅,不过是被支使来守了一整夜的冤大头而已,由于一夜没睡,又嫉恨这些内四郡的道士,以为他们是来争夺功德的,这才讥讽有加。
但周蕊为什么要差遣这两个冤大头来监视?
是怕他们跑了?
还是……怕他们乱跑?
不多时,有一广袖宽袍的肃正道人从静室走了出来。
周蕊额突颌尖,唇薄且抿,眼梢上吊,看向他们的目光里虽有几分敬意,但更多的是一种狐疑神色。
他看上去颇懂礼节,开口便表达了对五位远道而来的由衷谢意。
柳浪等人回礼后,熬过一番无意义的寒暄,便要询问他祭祀之事以及那妖精的真实面目,正在这时,忽然一名道士横冲直撞跑了过来,停在周蕊跟前,慌慌张张道:“师父不好了,宋师兄他,他……”
“贵客当前,你如此冒失成何体统!”周蕊呵斥道。
那人抬眼见五名衣冠端正、身着明黄道袍的道友,心里对这几人身份大概有数,于是向周蕊压低声道:“宋师兄走了……”
周蕊道:“走了?他要上哪去?”
小道答道:“不知道……方才宋师兄回到房里,我想替他上药来着,但他脱了道袍摔在地上,只拿了贴身的衣服和干粮就走了……”
他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师兄说……这个道士他不当了。”
周蕊冷笑一声,道:“让他滚!你记着,若是往后他胆敢偷溜回来,你立刻来告诉我。”
周蕊忽然收了声,他眯起眼,越过柳浪等人,目光径直看向他们身后。
柳浪不明所以,便也跟着回头看去。
那小道呆愣在原地,结巴道:“宋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只见一青年昂首挺胸地走到他们身后石阶下,他穿着素色常服,上头还打着四五个补丁,更要紧的是,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的皮掉了一层,仍在往外冒血。
青年踏上石阶,扫了柳浪他们一眼,似乎对这些未曾谋面之人的出现感到些许疑惑,但他很快收回目光,直直凝视背着手站在高处,正冷脸打量着他的周蕊。
周蕊冷笑道:“你不是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青年沉默片刻,忽而硬生生从柳浪与萧恬之间穿了过去,径直忽略掉其余众人,在周蕊跟前站定。
他从身后取下负剑,双手捧着递到周蕊面前,大声道:“还你。”
“畜生!”周蕊一巴掌把那剑打飞了出去,他指着青年的脸骂道:“教了九年就教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受点小罚便要抛师弃道,若为师再多骂你几句,你是不是便要一剑把我杀了?”
剑身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立刻被泥水裹住,缓缓下沉。
青年垂着头:“是我没有悟性,看不得不想看的事。”
周蕊冷笑道:“哪能呢,是我元贞观太小,容不下你这个圣人!”
他师弟跑下石阶,将那剑从泥淖中捡出来,也顾不得脏,两手捧着送到那青年面前,恳求道:“师兄,你再有五个月就结丹了,若此时放弃,岂不是往日苦功都白费了?”
青年抬起头,没有去接剑,而是向他昔日的授业恩师行了一揖,坚决道:“我走了。”
周蕊拂袖道:“随你!”便愤怒地转过身,不想再多看这人一眼。
青年亦转过身,似是打算立刻离开此地,一刻也不想停留。又如来时一般,再次毫不客气、毫无礼数地从柳浪与萧恬中间穿了过去。
柳浪早觉他又要如此,于是预先让开了一个缺口,以供这位脾气暴躁的前道友横冲直撞。
但就在宋芜青擦身而过时,他掀起唇角,在柳浪耳边极快极低道:
“不是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