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曜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椅背上冰凉一片。他不敢抬头，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吞咽口水都怕发出声音。
每一秒都是煎熬，都在等待那柄悬在头顶的冰刃落下。
就在凌曜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沈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支仿佛凝固在纸面上的黑色水笔，笔尖极其缓慢地离开了纸面，悬停在半空中大约一厘米的位置。
然后，重新落下。
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微声音再次响起，节奏平稳，毫无波澜，仿佛刚才那漫长的停顿和那不合时宜的手机震动，从未发生过。
沈彦他没有抬头，没有看凌曜一眼，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
凌曜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听到那熟悉的沙沙声时，猛地一松。随之而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失落。
没有斥责，没有驱逐，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警告。
只有无视。
这可比任何惩罚都更让人心头发冷。
凌曜感觉自己的脸颊依旧滚烫，但心口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他慢慢的抬起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沈彦一眼。
沈彦的侧脸依旧专注，睫毛低垂，仿佛刚才那个被他窥视、被他打扰的人，根本不是他。他笔下流畅地写着一个复杂的积分公式，神情专注得没有一丝杂质。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凌曜的鼻尖。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强行压下那不合时宜的委屈。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完美的侧脸上撕开，重新落回自己面前那张如同天书的卷子，还有摊开的数学课本上那关于向量积的枯燥定义。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草稿本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沈彦刚才毫无回应的侧影。
他试图集中精神去理解那个该死的向量积，但那些符号和定义在眼前跳动，却怎么也无法进入他的大脑。
时间在沉默和沈彦规律的书写声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图书馆顶灯的光线显得更加清冷。管理员开始收拾东西，轻微的脚步声和书本合拢的声音宣告着闭馆时间临近。
沈彦终于合上了他那本厚厚的物理竞赛书，动作利落。
他拧上笔帽，将笔和书整齐地收进书包，然后端起水杯，喝掉了里面最后一点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看凌曜一眼。
他站起身，拿起书包，动作没有丝毫拖沓，仿佛对面那个存在感极低的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走了。”沈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他没有等凌曜回应，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径直绕过桌子，朝着图书馆出口走去，背影挺拔而决绝。
凌曜猛地回过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看着沈彦即将消失在书架拐角的背影，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卷子、课本、笔、草稿本被他一股脑地塞进书包，拉链都顾不上拉好，就匆匆追了上去。
“等等我！”他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快步追出图书馆大门。
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图书馆里沉闷的空气，也让凌曜稍微清醒了一点。沈彦并没有走远，他正沿着通往校门口的林荫道，迈着不紧不慢却速度不低的步子。
凌曜赶紧小跑着追上，努力保持着落后沈彦半步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林荫道上回响——沈彦的脚步轻而稳，凌曜的则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慌乱。
路灯突然亮起，昏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浓重的暮色，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路面上。
林曜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闷的沉默，哪怕是道个歉也好。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明显不悦的声音，如同闷雷般在前方的拐角处炸响：
“凌曜！”
这声音太熟悉了！是“宗门长老”——教导主任王僧仁。
凌曜吓得一个激灵，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头皮发麻，心脏狂跳。
他猛地抬头，只见王僧仁那标志性的、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油光。他背着手，从前方教学楼拐角的阴影里踱步出来，面色阴沉，眉头紧锁，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了跟在沈彦后面的凌曜。
沈彦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似乎微微侧了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僵住的凌曜，随即又恢复了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王僧仁迈着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步子走了过来，皮鞋底敲击水泥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响。他直接无视了沈彦，目光如炬地盯着凌曜。
“放学不回宿舍或者回家，跟在沈彦同学后面干什么？”王僧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
凌曜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所有的小心思都暴露在王僧仁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下。脑子一片空白，舌头打结，那句“顺路”的借口在“宗门长老”的威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说不出口。
“我……我……”他结结巴巴，眼神慌乱地瞟向沈彦，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证明自己不是跟踪狂也好。
但沈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侧脸在路灯下线条冷硬，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丝毫要开口解围的意思。
王僧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嗯？说话！为什么跟着年级第一？是不是又想打扰沈彦同学学习？上次在食堂我就看你不对劲！凌曜，我警告你，认清自己的位置！沈彦同学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他的时间宝贵得很！不是让你这种人随意骚扰、浪费的！更不要动什么歪心思！”
凌曜的脸由白转红，又羞又急，巨大的委屈和难堪涌上来，几乎要将他冲垮。他攥紧了书包带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肘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王……王主任！”凌曜情急之下，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没有！我没有打扰他！我……我是向他请教问题！真的，就在图书馆，刚刚！”
这个理由一说出口，连凌曜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学渣，向年级第一请教问题？听起来就像是拙劣的借口。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请教问题？”王僧仁狐疑地挑起一边眉毛，锐利的目光在凌曜那张写满慌乱和紧张的脸上扫视着，又瞥了一眼旁边依旧面无表情的沈彦，显然不信。“请教什么问题需要放学后还跟着人家走？图书馆不能问？非要跟到路上？”
“是……是数学题！没搞懂……没搞懂的地方……”凌曜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不足。
王僧仁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转向沈彦，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审视的意味：“沈彦同学，他说的是真的吗？他刚才在图书馆打扰你学习了？”
昏黄的路灯光晕下，沈彦清瘦的身影站得笔直。他微微侧过脸，目光平静地迎向王僧仁审视的视线，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的眼睛里，此刻依旧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凌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指甲几乎要掐进手心。
他不敢想象，如果沈彦此刻说出“没有”、“不认识他”、“他在撒谎”之类的话，他在王僧仁面前会陷入怎么样的境地。
就在凌曜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
沈彦薄薄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任何起伏的音节，从他唇间吐出：
“嗯。”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在安静的暮色中却清晰可闻。
只有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表情的配合，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看向凌曜。
王僧仁显然也没料到沈彦会承认，愣了一下。他再次看向凌曜，锐利的目光中怀疑的神色虽然未完全消退，但那份严厉的审视明显松动了不少。
“哦？”王僧仁的眉头依旧皱着，但语气里的火药味淡了些，“真是问问题？”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似乎想找出破绽。
凌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要将他掀翻。
他强压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诚恳而急切，用力点头：“真的！王主任！千真万确！沈大学霸刚给我讲完题！那道立体几何辅助线怎么添，向量积怎么用，我还没完全消化，所以……所以才想路上再问问……”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瞄向沈彦。
沈彦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微微垂着眼睫，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王僧仁盯着凌曜看了几秒，又看了看沈彦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最终，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就算是请教问题，也要注意分寸！”
王僧仁背着手，语气依旧带着警告：“沈彦同学的时间很宝贵！不要没完没了地纠缠！问问题就在学校解决！放学了就各回各家，别搞些有的没的！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王主任您放心！绝对没有下次了！”凌曜点头如捣蒜，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脸上努力维持着恭敬和“知错就改”的表情。
王僧仁又警告性地瞪了凌曜一眼，这才背着手，迈着方步，朝着行政楼的方向踱去，皮鞋声渐渐远去。
直到王僧仁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暮色中，凌曜才猛地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半，腿都有些发软。
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刚才的恐惧和难堪。他猛地转过身，看向旁边依旧沉默的沈彦，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和感激。
“沈彦！你……”凌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在安静的校园里显得有些突兀，他赶紧压低了声音，凑近一步，语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兴奋和难以置信，“你刚才……你刚才帮我说话了！你承认了！你居然承认了！”他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完全忘记了要保持距离。
沈彦在他凑近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往后撤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他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扫了凌曜一眼，里面没有任何波澜。
“实话实说。”沈彦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他重新迈开步子，继续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步伐没有丝毫停顿。
“别跟着我。”他丢下三个字，语气里带着惯常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嫌弃凌曜的聒噪？
凌曜被那“别跟着我”噎了一下，高涨的情绪稍微冷却了一点，但巨大的喜悦依然占据着上风。
他看着沈彦渐行渐远的背影，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实话……”凌曜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虽然是实话，但沈彦没有否认，没有拆穿，甚至在王僧仁的逼问下承认了。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破天荒的进步。
他不再犹豫，也迈开脚步。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落后半步，而是大大方方地跟了上去，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缀在沈彦身后。
嘴角咧着大大的笑容，眼神亮晶晶地追随着前方那个清冷的背影。
“嘿嘿，实话就实话……”凌曜小声嘀咕着，心情前所未有的飞扬。
“沈彦，明天见！”他冲着那背影，用气音欢快地喊了一句，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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