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柔在裴望身前屈膝,姿态恭敬。
但她的那句不能久站,一时令人无法揣度她话语里的真假。裴望随行将领面上已露出浓浓的不满,以为是她的故意推脱之词,拔剑之声顿起。
裴望静默着看明柔片刻,随后缓缓抬手,制住了身后举动,而后迎着众人目光,果然依了明柔所言,踏进大殿。
明柔跟在他身侧,所幸他脚步走得极慢,她跟起来也不吃力,就这样亦步亦趋领着他站到了王座之下。身后北国将领早有人不满南国帝方才的态度,快进一步,一把将南国帝从王座上拉扯下,恭请裴望坐了上去,裴望撩袍,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此举使得座下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却又敢怒不敢言。裴望的气势,自他进门起,便沉沉地施向了众人。
南国帝显然也没有想到会被裴望如此对待,一时惊懵,慌不择言,“此椅非金椅,且没有垫褥,着实寒凉。”
此话一出,果然引得北国将领一通哄笑。
南国帝自知失言,一时尴尬,再看座中百官,无一人敢上前帮他,只得讷讷地以搓着双手搭在身前,面上青红交错,屈站在裴望身侧。
他年长,因为常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身子略显胖肿,此刻远远看去,裴望不怒自威,气势强硬,像极了一方霸主帝王,而一侧的南国帝则唯唯诺诺,惶恐万分,反像极了一个老眼昏花,时不时会打瞌睡的内侍。
“给南国帝赐座。”王座上裴望终于开了口,手指自己身侧下方。除却方才短暂的接触,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再落到明柔身上。
随行而来的裴慎之不疾不徐,端过梨花木椅,将它端放于裴望一步之遥处,许是终于能坐了下来,南国帝神色稍稍缓和了些,他左顾右盼,想竭力打破这份尴尬,但座中众人除却趾高气昂的北国将领,其余他的族人们,均低着头,生怕会被他点到。
最终,他的目光落到了,自落座后就一直看着殿外远空的明柔身上。
“明柔,过来。北定王远道而来,快给北定王斟酒。”南国帝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对明柔下令道,语调生硬,似乎想借机将自己方才被裴望拂去的面子找回来,声音之大,像极了平时在朝会上训斥朝臣。
对于这一声指令,明柔并没有意外,倒是裴望,对此心中快速地闪过一丝惊诧,但仅仅是一瞬,他以目光扫视过殿中所有低眉垂首的女子,刻意暗淡的妆容,简朴的首饰,面部夸张的瑕疵,这一切都不是南国内廷原有的丰采和仪度。
相反,只有她,粲然生辉,一片轻盈的杨花落于她发髻上,端雅娴美,与众人极不相同。
常年生活于深宫,裴望对宫廷之道了然于心,刹时明白了她的处境。
裴望无心为难座中女子,只当她们的心思,他全然不知,唯独盯向明柔,方才她对他说,她膝盖有伤,不宜久站。是昨日三跪九拜上山产生的伤吗?只是看着如今的情形,她所求似乎并没有如愿。
一个女子,费尽心力所求之事落空,那么她会对他做什么呢?
裴望好整以暇盯着她,殿中众人都失色,倒是她反而点点生动了起来。
裴望挑眉,应了南国帝的话,“听闻南国蔷薇露酒甚好。”
蔷薇露酒向来是南国所有帝王独有的,以显示帝王的尊荣,余下众朝臣,就算是阁老亲信也难得分到半盏。
此刻裴望指定了要蔷薇露,分明是别有用心。南国帝极重面子,闻言脸色果然又沉了几分。
“北定王所言极是。”明柔循声收回视线,不动声色握紧了袖中金剪,转眸去看裴望,相视间婉转一笑。
他看向她的目光很是平静,定是昨日就知晓了她身份。
既如此,便更可恶。
他一个北国蛮夷,竟觊觎她南国的佛寺,他手上沾满了南国人的鲜血,又怎敢堂而皇之来拜南国的佛主?
明柔冷了心,施施然起身,向裴望福身行礼,“北定王不知,蔷薇露酒极为难得,请北定王稍等,我亲自去为您取来。”
她今日的模样,已不似昨日画眉被打岔时那样的温柔和俏皮,反像是痛定思痛后的觉醒。
她恨他!裴望手指轻点王座扶手,将面前女子的打算看了个通透。
他点点头,算是默许了她的话。
歌舞乐声起,殿中紧张气息稍缓。
稍许后,明柔取酒回来,裴望一眼便瞧见她手中多了一樽鸳鸯戏水琉璃壶,其中交颈鸳鸯雕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北定王远道而来,辛苦了。”明柔一指按过鸳鸯头部,清冽酒水从中漏出,落在酒盏里,溅起一朵朵小酒珠。
裴望始终盯着她动作,只见她十指尖尖,指腹饱满,粉色指面犹如盛开的睡莲,一樽清酒从睡莲中递送到他面前,送来阵阵女子身上的幽香。
她眉目低垂,秀颈因着递酒的动作,展现出一种极为柔美的弧度,延伸向下是她看不出起伏的心口。
她表现得很镇定,只是她不知她手中微微颤动的酒水面上的浅浅涟漪,透露了她的心思。
裴望不接酒。
明柔心里一咯噔,鸳鸯戏水琉璃壶本名“两心壶”,鸳与鸯表面看似交缠,其实内里分开,
是内廷里暗刀杀人的武器。
明柔心里紧张,额心有点点汗珠溢出,她从不曾对人动过粗,甚至连红脸苛责都不曾有过,可是对裴望,对这个踩着鲜血踏进她南国土地的陌生男人,她真的恨不得能杀了他。
明柔极力维持着镇定,再将酒盏往裴望面前送了送,“北定王,请用酒。”
裴望眉心微挑,视线落到酒面漂浮的一片杨花上,因着酒水的浸染,细细花丝似乎承受不住,有零落成团之势。她太紧张,并没有发现她的第二个失误。
“慢着。”一侧,裴慎之突然探手过来,想要接住明柔酒杯,“这酒好喝,太子哥哥先赏我尝尝。”
裴慎之的不信任溢于言表。
但这酒若是被裴慎之喝了,那琉璃壶里的秘密怕是就守不住了。
明柔情急之下扭身,收回手,并不给裴慎之,只转而对裴望道:“我是南江公主,只给北定王一人斟酒。”
明柔直视向裴望,半激将道:“既然北定王不信我手中酒,那我先饮一杯,只是没想到,北定王竟然畏惧我这样的小女子,怕我给你下毒,我又能下什么毒呢?我哪里来的毒?”
明柔说着,便举杯想要一饮而尽,她抱定了玉石俱焚的心,她喝了这酒,裴望再不好推辞,她也不知道她下的毒能不能毒死他,但是哪怕要了他半条命,那她也愿意试一试。
蚍蜉撼树,虽不自量力,但也要去做。
只是,她手中酒盏还没有送到口边,她手腕便被人捉住了。
明柔瞪目直视向握着她手腕的裴望,他指尖坚硬的力量再度向她传来,令她想到了昨日他对她的搀扶。
四目相视,明柔心尖颤抖,他的目光、气息均与李郎君不同,他逼近时,他的气息令她感到灼热,那是种来自男性的气息,不温润,却能够将人轻易点燃。
在他的注视下,明柔蓦然想收回手,但她使出了全臂的力,都挣脱不了他两截手指给她施的压。
他的指触着她的肌肤,是生平从不曾有过的异性接触,明柔瞬间红了面庞,并呵斥道:“北定王请自重。”
她此刻流露出的小女儿姿态,才像昨日被他误打误撞毁了她眉形时露出的嗔态。
到底是小女儿家。
裴望不将她的呵斥放于心上,只以视线示意她,“你发上落了一片花在酒里,若是一口饮下,怕是会粘喉,引起咳嗽,所以这杯就算了。”
他声音低沉浑厚,这样的回答,也不在明柔所想里。
明柔听言,蹙眉看向手中酒盏,心下顿时对自己失望无比。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喂他毒酒,结果却败在了自己的失察里。
面前女子面上一闪而过的懊恼,令裴望有一瞬间的想笑。他将她松开,挑眉,示意她可以继续。
此次再不能失手。
明柔稳定了心神,径自取过琉璃盏,直接走至裴望身侧,举止温和柔美。
裴望不动声色瞧她,看她一手提壶,一手拂袖,酒水哗哗,美人在侧,大有红袖添香之韵味。
明柔知道他在盯着她,他与她很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脖间喉结的滑动,还可以看到他劲瘦脖颈间青色的经脉。
明柔手指颤抖,睁眼闭眼沉沉呼吸间下定了决心,猛然将手中琉璃壶搁下,同时抽出原本藏好的金剪,奋力向他挥去。这种事情,她从没有做过,甚至在昨夜之前,她都从不曾设想过。
明柔不敢见他被她刺中后,血溅满地的情形,她只能紧闭了眼,想趁所有人不备,狠狠扎他。
但预想中的画面却没有实现,就在她举臂的瞬间,他再一次捉住了她手腕,金剪在外人瞧不见的地方,滑落在了他与她的双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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