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金绣的彁神图腾面具染了点雨丝。他傲慢地用手指晕开脸上那片被雨水冲花的油彩,仿佛早就料到皇室不会给自己这颗将废的棋子准备什么好东西。他自己从胸前取下那枚神使勋章,在手指间游移,眼睛里带着点叫做怜悯的东西,像是怀念,像是祭奠。
那枚金灿灿的东西回到教皇的手里。他什么也不是了。神使张张嘴,想扯几句哲学小诗来向诡谲多变的皇室告个别,却仓促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包括那玛利亚的、令人沉沦的嗓音。但那种声音是杀过人的,他始终抱着尊重死者的态度去更换新声线。
从远处就看见了他那落魄的哥哥,属于卢浮·安东尼的哥哥。在教堂的雨雾彩窗下,潮湿的琉璃光抖落在他的黑制服上,将他切割成无数片,有种波米西亚风格的几何美感。此刻,他心急如焚,等待着两人的身影愈发焦躁。
“神向您致意,大人!”他一见到教皇就变得极其可怜而卑微,喉咙里传出点不确切的哭腔,“您会遵守约定的,对吗?”
“当然。”教皇竭力摆出伪善的笑容,他却感到不寒而栗。
“摘掉面具吧,我的使徒。”
傲慢和怜悯又在那双眼睛里出现。棋子走完了他的最后一步路。
一张陌生而稚嫩的脸出现在眼前。
那从始至终便不是柯蓝。
耳边依旧是雨点敲击地面发出来的细微声响,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般不真实。
从极致的喜悦到悲哀,他重复跌入万丈深渊。此刻脑子里持续的嗡鸣声让他思考不了任何事。
“大人……您在开玩笑吗?”
“他现在是你的人了。”教皇不耐烦地把“彁神之使”往柯徒怀里一推,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彁神之使’面无表情地哑然开口,“但我的时间所剩无几,请尽快申告吧。”
风雨四起,白噪音如滚滚鬼啸,跃动的烛光像是他的眼睛。混浊的天空皆是无形的刀锋,笼罩着这个始终被算计的——愚者。
“你是谁?”
“我谁都不是。如果你愿意,我的名字是卢浮·安东尼。”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追溯千禧年前,我可以被称呼为黑塞格。”
那声音带着天然的哑,百合香混在雨水里。这样一位柔光流彩的缪斯啊,为什么拿着尖刀要剐开他的精神皮肉?
“给、给我寄名单的人是谁?录音里又是谁的声音?”柯徒迷茫地抬眼望着他。
“是我。”那双眼睛在灰蒙蒙的雨夜里异常明亮,带着初生太阳般的光辉,几乎要灼烧掉他所有理智与伪装,“全都是我。”
柯徒的精神在此刻崩溃了。他脸色煞白,薄唇似要出声,却如鲠在喉,“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真的是神吗?”
“这样做到。”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熟悉的声音灌入耳中。柯徒的瞳孔瞬间缩小,绝望而惶恐地掐住自己几乎无法呼吸的脖子。脏器在翻涌。
他一辈子也绝不会忘记那个声音。那初生的太阳,冰雪般纯净、比拟唱诗班的歌喉,让他产生一种强烈而不合时宜的错觉——
报纸燃烧的火苗、糜烂的蛋糕、极度的饥饿。它们统统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只有柯蓝。
他的声带在发出柯蓝的赫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施我以援手后毁灭我,给我虚假的情况,只是为了摧毁我,虐待我吗?!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嗯,换个说法,”他用着柯蓝的赫兹——诵读圣诗的空灵音调,每说一个词都像用晶莹剔透的冰珠撞击他的心脏,“上帝有时候会在人类的餐盘上添加几块肉,又有时候会放上几只死老鼠。就是这个道理。”
“那、那么真正的柯蓝呢?他——”
“这个事实,你应该是知道的。真的需要我说出来吗?”
“彁神之使”又恢复了自己原来淡漠的声音,字字珠玑地揭破他不愿面对却早已明晰、血淋淋的事实:“柯蓝在两个月前就从观星台摔死了。”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结果。他的理智掩饰它,他的大脑一直在逃避,以至于强行扭转他的思想,让他去信念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事实。现在,他瓷器般的梦被飞掷的石子打破了,剩下的只有一缸鲜血淋漓、**裸的脑浆!
“我即位的第二天,镇子就下了暴风雨。那场暴风雨所含的性质……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开、什么开玩笑啊。是他遇见罗燃的那场暴风雨吗?死神镰刀下,他乞求着刽子手的怜悯。可是他已经是空壳了,只会一刀一刀,履行自己的职责,撕扯,撕扯生命,撕扯理智,撕扯他身上每一处能思考的东西。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无力地跪着,昏白发烫的心脏沉闷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响,敲得耳膜发疼。
“彁神之使”挑了挑眉毛,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那份真名单,是你和教会联合整蛊我的把戏吗?”
卢浮·安东尼优美地摇摇头:“在之前,我给你的回信无一不被教会拦截掉了。命运是多舛的,有一封不抱希望的名单信件,在那天奇迹般地寄出去了,这是上帝赐予你的奇迹。事以至此,我没有理由对你撒谎了。”
雨下得更大了,夹杂着雪花。雪把他缝进地里,与那些冗密的细如骨脊的痛苦一起。
神像底下,无声的惨叫与怒吼的残垣断壁被神明走马观花。他的心脏始终有种绞痛感,就好像是一台生锈的榨汁机,随着意识逐渐清醒,痛感也在不断加强,手脚克制不住地痉挛。
荒唐,荒唐,荒唐!
“收到信却几乎无法寄出吗?这意味着……”
“这意味着,你的思念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之前统统收到了,只不过他无法传达给你而已。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一直知道有人在爱他,有人在拼尽全力去救赎他,他会等。只不过他没有等到被拯救的那一天。哦,对了,你知道他临终前最终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感到一切在扭曲、形变,蚕食他,撕扯他——
“ ‘对不起,哥哥。’ he said.”神使轻笑一下。
是、是个梦,对吧?为什么啊?自己所做的一切,彻头彻尾就是一场被算计好的笑话。自己所有的坚持,都是不足挂齿的笑话!所有活下去的信念,最后发现都是笑话!去他妈的笑话!
柯徒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恨,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要杀人,杀掉所有人。铺天盖地的仇恨好似将他整个人席卷。他恨那些人的残忍,恨被人玩弄,恨这万恶的世道,更恨自己的作茧自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彁神之使”将一沓厚厚的纸伸到他眼前:“这是那些被拦截的信。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拿走。”
风将它们吹成一张张翩跹的白蝶,在雨中振翅,飞舞,然后被雨濡湿,悲哀地飘零在地。
他没有看到白蝶,只是看见那些白花花的像——一摞纸钱。
祭奠自己的葬礼的纸钱。
柯徒,南柯一梦,徒劳无功。
“哦,还有这个。”
年幼的“彁神之使”在灰蒙蒙的雨中拿出一个红得刺目的苹果,淡然而成熟地递了过去,平静地准备接受他的怒火。他像不做任何徒劳挣扎的溺水者,任凭命运将他推向远方。
柯徒两手虚虚捂住自己的脸,颤抖着张开嘴,声嘶力竭,疯了般地去吼去喊,却最终恍恍惚惚地发现自己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自己在被万只血红的、来自宇宙的眼睛凝视、讥笑,做着无规律的布朗运动,最终在某一时刻汇聚到一点,成为了那个伸到自己眼前的红苹果。这是什么?是自由吗?还是下一个牢笼?
**裸的宇宙终极真理,残忍至极地摆在他的眼前。不,不,他不接受这就是结局,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地狱,自己的——坟墓!
“我不接受,别这样,求你了。”他对苹果,也对自己说。
“彁神之使”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连一个巴掌也没得到。他蹲下去,将苹果放在水潭里,水面倒映着它鲜红如血的影子。
一阵沙沙声,“彁神之使”解下那苍白的、束缚了他一生的白袍,像褪下了生锈的镣铐,任凭它掉落在泥污里。他拖着自由的身躯,带着使徒特有的一种高傲步调,消失在苍茫的末点,去奔赴自己谢幕的终末盛宴。
遽然间,一路支撑走下去的理由消失了。
他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雪地,感到自己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雪白的世界中,他只看到绝望。生命像是一颗孤独的雪花,这个冷酷的世界中飘荡。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这片雪地中慢慢消逝。
这就是魂不守舍吗?我是行尸走肉吗?我是一条被反复砸上岸的、濒死的鱼吗?流血的口中,有着一枚最利的钩子。
身体的裂变会引起思想的坍塌。一旦思想崩溃,随之而来的便是数不尽的疯狂。它们占据自己的大脑,撕扯自己的每一根神经,一步步毁灭平日里正常的自己,然后发疯地嘲笑着自己:这就是你要的自由?这就是所谓的自由?
哈哈,他终于得到了自由,但也许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人生,因为一切都是别人安排好的,就连血气方刚的意志本身也不过是一场骗局。
雪珠在苹果上聚积,在弧面上滑下,沉默的无机质。
你和它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失去生命的死物罢了。
“这一点,你也料到了吗?”柯徒用无知觉的手指颤抖地摊开那封信,却始终没有勇气去阅读它。
那是罗燃的遗书。
拿到令牌后,柯徒发现底端有一个滚动的七位英文锁。他使用了高超的开锁技术得到了正确的密码,即“Rowrand”(罗燃)。里面便是一封折叠起来与令牌大小相当的信。他不敢于直面他的灵魂,因为一旦摊开它,就像摊开了罗燃已死的**裸的事实。
苹果在水潭里静静地躺着,像灰蒙蒙的雨天中一个血色的日出。
一切都是被规划好的,命运的苦难与否只是掌权者手中的两个按钮罢了。
只不过,只不过,握着按钮不是神,是人,活生生的人。
吃人的人。
罗燃无头的尸体被钉在焚场的耻辱柱上,成为那些森林的一分子,死的活的。
真正的清洗开始了。黄昏已至,神巫柏林赫塔长而脆的手指甲上燃起一枚跳动的火苗,像捧着一朵花似的将其接续到引线上。引线那一端缠满了中央的黑漆大十字架,连带着上面的人很快变成了一座燃烧的木桩。那是上个日出从飞船上春光满面地抬下来的宇宙员吗?他正想仔细辨认,有机物却被一簇蹿得老高的火焰吞噬了。凶猛的火势以放射性扩散,引燃周围那些绑着易燃物的木桩,死的活的。他们尖叫,他们嘶鸣,他们哀嚎,他们在这腐烂的荒原热烈地被烧成无机物。
森林底下,除了成堆的异端物品,是“乌托邦号”的残骸遗骨。它被分尸成千万片,金属零件转买,驱动机及电路线在坑里被引燃。柯徒瞥见一幅金框未被拆卸的《蒙娜丽莎》,在一块钴蓝色的发动机碎片上诡异地朝群众微笑。她在火中燃烧,由一幅传世之作正在化为乌有。可火中的蒙娜丽莎比卢浮宫防弹玻璃下的蒙娜丽莎更美,弯弯的眸底映出自己的唇瓣渗出的血珠,渗出懦弱的慰藉。她的瞳孔冷静地注视着疯狂的猿人们,柯徒竟从她的微笑里读出了怜悯和可悲。她就保持这样的微笑,直到被烧成一缕意味深长的橙红灰烬。
被烧掉的不止《蒙娜丽莎》。
火焰渐渐填满整个世界,天地成为画布,以火刑架为画笔,以烈焰作毛刷,以鲜血当颜料,以哀嚎成裱框。属于受刑者的哭喊在平定,火焰中矗立着百坐墓碑。
而旁观者的狂欢才刚刚开始,他们状若癫狂地歌舞着,手指点出一个个“我就知道他非别无二心”“她真活该”的焚尸。有人则悲伤到发了疯,呆滞地走到坑边,一跃而下,拥抱着爱人的十字架底部,和深爱的有机物一起烧成骷髅架。
柯徒竟也生出了那样愚蠢的冲动。但理智拼命扼住自己的双腿,不放任自己移动半步。火星飞溅到他的脸上,有人保持着一千年前被钉在十字架的耶稣的姿势;柯徒自下仰望着他,像仰望着自己的神。
一切的开始时,他也是这般地看着他,只不过一个鲜活的生命已经逝去了。他带走了自己的什么东西,又带来了什么东西。
那间小屋里,罗燃再也不会点灯了。
大结局第三章。
真的,黑塞格,你去当声优吧,别在这祸害人了。
这章采用的是倒叙,按时间线来推的话,焚场案件发生在前。
睡觉,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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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宇宙终极真理是你我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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