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离上课还有不短的时间,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人,姜亿无聊地翻着从同学那借来的《笑猫日记》。
广播里放着歌,那首火出圈的音乐手机的广告背景音乐轻快地在空气中飘荡。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体育课,姜亿却有些苦恼。
在别人成群结队,没几天就和新同学谈笑风生的时候,她不安地游移在角落,不知所措。
为什么自己就做不到呢?做不到轻松自在地和人交谈,做不到成为某人专属的朋友,也做不到成为大人们眼中活泼开朗的好孩子。
上课铃响起,姜亿合起书,学着爷爷的样子,不轻不重地叹出一口气。
十六班的体育老师是一个女生,这对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升初的小屁孩来说很是新奇。
女老师背着手,挺拔地站在大家面前,不怒自威。姜亿从其他女同学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崇拜。
新学期的第一节体育课,老师本着交流感情的原则,领着同学们玩起了游戏。
游戏规则是,老师负责喊口令,学生站在队伍里,跟着老师的口令做出相反的动作,比如老师喊“向左转”,全体学生就向右转,如果老师喊“蹲下”,同学们就站着不动。
听完游戏规则,大家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游戏。
有男生挑衅般地出声:“哎,老师这太简单了。”
老师笑得神秘:“是吗?那待会看你表现喽。”
“现在,游戏开始了,大家注意听我口令。”
“向右转。”
话音刚落,全体学生利落转身,站定后,纷纷好奇地打量周围的同学。
还好还好,没有人出错。
老师又喊“向左转”,大家齐刷刷地转向右边,发现并没有人出错后,同学们看向老师,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老师依旧笑得势在必得:“表现还不错哟,接下来我会喊快点,大家要跟上哦。”
闻言,全体同学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随着老师的一声声口令响起,口令越喊越快,出错的同学也越来越多,直到老师接连喊出两个“向左转”,整个队伍直接乱了套。那些因为转错方向面对面的学生,因为憋笑涨红了脸。没有转错方向的同学迷惑地看着与自己面对面的同学,四处打量才发现,前后左右四个人一人一个方位,让他们不得不开始怀疑,到底是谁出错了。
六十多人的队伍闹哄哄的,大家小声地相互取笑,小声地争辩着谁对谁错。
女老师站到刚刚大言不惭的男生面前:“这么喜欢旁边的同学,非要跟他贴脸?”
全班爆笑。
新的学年对于没心没肺的叶宇恒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一如既往地对学习不上心,一如既往地活得自在且快乐。
然而每次体育课,他都对老师老师布置的体育活动极度地不耐烦。只要老师一声令下“解散”,他和他新交的球伴拔腿就跑向篮球场,上演他们的世纪大战。他喜欢篮球在自己的手中运作的感觉,喜欢闪躲、弹跳,以及奋力一掷,篮球脱手在空中划出弧线,然后落入球框的画面。
这天体育课,叶宇恒一如既往地站在班级队伍里,不耐烦地听着体育老师的说教,眼睛却紧紧盯着自己上课前放在队伍旁的篮球,在心里做好起跑准备。
等着体育老师话音落下,他就会一个箭步抱起自己的篮球,穿过操场的草地到达旁边的篮球场。
“好了,接下来的时间大家自由活动。”
冲出去的瞬间,迈出的脚还没落下,他的余光便瞥到了教学楼另一边熟悉的身影,刚伸出的脚生生顿住在了原地。
已经跑出去的朋友唤他:“叶宇恒,干嘛呢,你打不打球?”
“你们先去,我待会过来。”他说着一边朝同伴的方向挥了挥手。
姜亿蹲在地上,拿着断枝毫无规律在地面上涂涂画画,剐蹭下了地面一层又一层的泥土。满脑袋却想着,《暗夜协奏曲》快要完结了,血族王子维拉尔德会不会和林可心在一起?成为血猎的周子敬,会有怎样的命运?女王般的维尔利特,在失去忠诚的血仆斯沃德后,会不会为他流下泪水?
“我要代表正义消灭你。”背后响起来了熟悉的怪里怪气的声音。
姜亿回过头,看见那张熟悉的嘴脸,面无表情地转回了头。
叶宇恒跟着在她旁边蹲下:“我说,姜亿,你什么时候潇洒哥上身了,在这画着圈圈诅咒谁呢?”
姜亿已经见怪不怪这个曾经的同桌的嘴贱日常,不甘示弱地回呛:“难为你了,一把年纪了还童心未泯,还喜欢《喜羊羊与灰太狼》呢?”
姜亿永远不会忘记,面前这位《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忠实粉丝,曾经在她面前发誓,要把每一集一字不落地看完。在那个男生喜欢喜羊羊,女生喜欢美羊羊的时代,这个把懒羊羊当成终极人生目标的人脑子的构造多少与旁人有些不同。
叶宇恒对姜亿的呛声已经习以为常,毕竟从五年级做同桌开始,她就从没停止拿《喜羊羊与灰太狼》来“羞辱”他。他大人有大量,从来不跟这个嘴硬嘲笑他幼稚,自己却沉迷于《海绵宝宝》的女人一般计较。
时隔两个月,此时再听到姜亿的斗嘴,莫名觉得有些想念,用姜亿的话来说,他这个人就是“属实欠骂”。
“你蹲这干嘛呢?演忧郁青年呢?”
“关你屁事,你该干嘛干嘛去。”姜亿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用正常人的交流方式和这个曾经的同桌沟通了,面对他,她的尖酸刻薄像早上好子弹的机关枪,随时等待着扣动扳机。
“我这不是过来问候问候你吗,能不能对你曾经的同桌稍微友好一点?”
姜亿很识相地对着他扬起一个灿烂的假笑,下一秒就犹如变脸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可以走了。”
叶宇恒的厚脸皮让他自动忽略了她那张不怎么友好的脸:“你现在在几班啊?”
面前的人继续低着头画圈圈,没理他。
叶宇恒灵机一动,果断转换战术:“《偷星九月天》出了新的单行本,要不要看?”
姜亿陡然转头看向他,两只眼睛冒着金光。
意料之中的反应,叶宇恒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漫画即正义。
放学后的居民区周围依旧一片平静,只有篮球场空地上异常吵闹,却又无比祥和。
一群小孩头顶着头围在花坛边缘,饶有兴致地盯着一只青黑色的小虫。
“你说它是什么东西?”
“长得有点像蚱蜢。”
“我觉得比较像蜻蜓的小时候。”
“我倒是觉得像蝉。”
其他人不可思议地看向此时说话的人,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无语二字,蝉都没见过,哪里像蝉了?
“你说是不是七星瓢虫的一种?”
“你傻呀,七星瓢虫是红色的,翅膀上面还有点点。”
他们头顶着头挤在一块,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某种难闻的气味无声地在周围的空气中传播开来,臭气熏天。
“我去,怎么那么臭。”
“咦,什么味那么臭。”一群人由于凑得太近,都被熏了个底朝天,一个个连忙捂着鼻子远离危险重地。
“好像是刚刚那只虫子放出来的。”
“虫子会放屁?”
姜亿一本正经地分析到:“虫子都会拉屎,为什么不会放屁?”
有道理哦,一众人略显困惑的眼神瞬间明朗起来。
没一会儿,这只“会放屁的虫子”很快就被小朋友们抛之脑后。
有人突然开了个头:“我们来玩过家家吧。”
“好啊,好啊。”大家兴奋地表示赞同。
只有姜亿一个人犹豫地皱着鼻子,略显为难地拒绝了:“我不玩,我就想玩滑板。”
小伙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当要爸爸”、“我当妈妈”,一群人就这样咋咋呼呼闹成了一团。
姜亿觉得,毕竟自己也十一岁了,实在不太适合和这群平均年龄只有九岁的小团体玩过家家这种幼稚的游戏。
想要变得成熟也许很难,而假装成熟,对很多人都信手拈来。
然而她很快就看到了那边跟她同龄的罗灏,正热情高涨地大喊“你们要叫我爸爸”,姜亿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她八岁的时候,在家跟哥哥姐姐们玩过家家,扮演“妈妈”的她为了演绎夫妻之间的恩爱,在一众人的“胁迫”之下,壮士赴死一般亲在了扮演“爸爸”的那个男孩脸上。
这样的画面,在十一岁的姜亿心中,已然成为了不堪回首的历史。
另一边的罗灏,还在大呼小叫地指挥着他的一众“儿女们”,以及其他家庭成员给自己举办婚礼,什么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对拜都被他们整齐活了。最后,罗灏掀开“新娘”头上根本不存在的头罩,红着脸扭扭捏捏就想亲上去,姜亿和周围的群众演员都看呆了。
“罗灏,你在干什么?”下班回家的罗灏妈妈,惊恐地看着自家儿子当着众人的面没脸没皮地耍流氓。
本就心虚不已的罗灏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质问吓得一抖,呆愣着不敢动作。
罗妈妈一手提着包,一手毫不客气地揪起他的耳朵:“作业做完了吗?还在这里疯,我看几天没揍你你是皮痒痒了,玩的什么跟什么……”
“妈妈,疼,您轻点,轻点……”刚刚还意气风发的新郎,就这样一路狼狈地被拖回了家。
姜亿捂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
“姜亿,不早了,该回家了。”同样下班回家的姜妈妈,走过来打断了她。
姜亿收起笑容,一股莫名的不安慢慢在周围蔓延开来。
妈妈的脸色并不好看。
她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跟上了妈妈转身离去的步伐。
回过头,篮球空地上突然冷却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她的妈妈把她从那快乐的氛围中拉扯出来,形成的裂缝好像又自动闭合,少了她,狂欢仍旧在继续。
“你已经不小了,跟一群小孩子怎么还玩得来?”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话语,自从成为一名准初中生,类似的声音反反复复在她的生活中响起,“你要收心”、“要比以前更努力成绩才能跟得上”、“不能总是这样玩”、“你都这么大了,要懂事”。
姜亿想反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恨自己言语匮乏,讲不出令人信服的道理,却也明白,任何的反驳只会激起更为严厉的责备。
妈妈让她不要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而所谓成熟的孩子的真谛,就是“乖巧”,所以除了“听话”,她还能怎么办?
很早开始,姜亿从成人的世界里学会的第一个准则,就是如何服从。
光线不明的楼梯走道里,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的身后,安静得与刚刚在空地上的女孩截然不同。
她不由自主扶上了楼梯旁边的扶手。
“不要摸,那上面那么多灰。”
姜亿默默地把手放下,头低得更低了。
妈妈说:“小亿,上初中了,要认真读书。”
“姜亿,都上初中了,你还有时间在外面疯。”
“姜亿,初中很重要,不能松懈了。”
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回放,折磨得她神经疲惫。
小时候的姜亿,以为长大,是放逐,是雄鹰展翅高空,是更高更远的风景。可当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才发现,所谓成长,不过是一步一步向着更深的牢笼迈去。
“姜亿,你看看上次你语文考了多少,八十,才八十分,你知道八十分是什么概念吗?”妈妈颇为失望地看着姜亿,眼神像两片锐利的刀子。
学校的第一次测验,她的语文出乎意料地拿下了第一名,不过这个所谓的出乎意料,仅仅是出乎她自己的意料,毕竟,别人也许根本就不认识她。
她没想到多年来各门学科雨露均沾的自己,也能有独占鳌头的时候,可是她所有的骄傲都在妈妈凌迟一般的眼神下尘埃落定。
姜亿一时没忍住反驳:“妈妈,八十分是我们全班第一。”
话音刚落她就有些后悔了,眼前的面孔变得更为扭曲,声音尖锐刺耳:“你们班全班第一有什么用?你去问问你们班老师带的二十一班,你去问问他们班有多少个分数比你高的?”
就知道,不该回嘴的。
她的妈妈总是有办法,把所有让她觉得骄傲的事情,贬低得一文不值。
在事实胜于雄辩的面前,她的妈妈就是无法争辩的事实。
很多年后,姜亿已经无法记得,她一个人在自己的小房间,点着灯坐在书桌前度过了多少个苦闷的日夜。
她不再记得,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愿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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