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每天吃完早餐就去菜地摘菜，然后走上几公里路去镇上卖菜，运气好中午前就能回家，运气不好要到下午。回到家吃了饭，林立夏就一边打鞋垫一边陪林小年做作业。有时候都累了，就躺在床上睡一下午。等吃了晚饭，祖孙三人在一起打牌，看看电视，然后睡觉。
就这样过到了年三十。
姐妹俩比平常起床更早些。这几天冷，林小年差点起不来，但是一想到多卖一天菜就多得一点钱，她还是克服了困意。天不亮姐妹俩就摸黑上路了，一人一个背篼装得满满的。姐妹俩打着电筒走在马路上，好在有来往的车，显得不那么冷清，让人害怕。
到镇上时天已经大亮了。今天虽然不如前几天热闹，可是买菜的人也不少。姐妹俩没开张多久就已经卖出了大半，看来今天能早回家了。
“要点什么？都是今天早上刚摘的，新鲜。”
“这菜苔怎么卖？”
“一块钱一把。”
“这些呢？”
“这几个五毛，这几个一块。”
买主没说话，林立夏立马拿起一把菜苔给买主看。林小年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一转眼却发现买主旁边站着的人是林玲。
林玲显然已经发现林小年多时了，但她没说话，林小年便也没有叫她，俩人假装不认识。
“我都要了，便宜点吧。”
“可以。”
买主和林立夏一番讨价还价后达成统一。林小年麻利地把菜装进塑料袋子递给买主，买主没接，林玲接过去了。
“谢谢。”
林玲小声地说。
“新年快乐。”
林小年回应道。
回到家便是收拾屋子，吃年夜饭。林大力今年还是没有回来，但在这个家已经见怪不怪了。三个人的年夜饭略显潦草，一个火锅，一个热菜，一个凉菜，一瓶饮料。饭后姐妹俩开始看电视，奶奶在门口坐着，望着进村的风雨桥，等她的儿。
“伯妈新年好啊。”
“小鑫新年好。”
“立夏小年在家不？”
“在里面看电视，你进去就看到了。”
林开鑫进了屋。房屋简陋，可是却被收拾得干净整齐。姐妹俩坐在半旧的沙发上看陈年电视剧，听到动静纷纷转头去。
“开鑫？你怎么过来了。”
林立夏连忙起身迎接，林开鑫笑着走了过来。
“我奶让我过来看看你们。又一年没见了，立夏。”
林小年默默挪了挪，给林开鑫腾了个位置。林开鑫往中间一坐，俩人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我听村里人说你考上大学了，哪个大学？”
“黔州中医学院，学中医的。手给我，我给你把把脉。”
林立夏立马伸出自己的右手，林开鑫也真作势把了起来。
“嗯……恭喜林小姐，喜脉啊！”
“净瞎说！”
俩人打闹一番。林立夏又问道：
“你在学校生活得怎么样？”
“这个嘛，也就那样了。在学校没人管是好，可是每天吃饭很头疼，不知道吃什么。你也知道我老爸是个抠鬼，每个月生活费就那么点……这个学期虽然课不多，但是天天都要早读，跟高中似的，烦死人了……”
林开鑫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大学生活，林立夏看着她，眼里闪着光。林小年心里难受，看电视节目也不顺眼了，一直跳台。
“那你呢，生活怎么样？”
“我？挺无聊的。也是住集体宿舍，不过是八个人住，很挤。宿舍有人抽烟，总是有烟味，不舒服。每天六点起十点睡，像高中一样。工作内容也是一样的，每天就是重复重复重复……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听起来怪无聊的。那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过完十五吧。不过不回这个厂了，换个厂。”
“为什么？”
林立夏低头摆动自己的衣摆。
“一起上班的有几个人很烦人，所以想换个地方干了。”
“同事烦人的话，确实不舒服呢。”
俩人又聊了些别的。临走林开鑫把两个红包分别塞给了林立夏和林小年。
“我奶让我给你们的，明天记得来我家拜年。”
没等林立夏拒绝，林开鑫便飞奔跑走了。
林大力失踪之前背着家里把全村借了个遍。之后村里人拿着欠条上门，但家里的钱也都被林大力拿走了，实在拿不出钱来。可怜家里只有几个没有劳动力的人，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村里人没有逼她们还钱，但是也都不怎么来往了。
只有老太一家还会跟她们来往，每年还给她们红包。
林立夏擦擦眼角上了楼，没多久拿着红包下来，递给林小年。林小年收下之后，也上了楼，过了很久才下来。
她把一个鼓鼓的红包扔到林立夏手里。
“什么意思？”
林立夏没收，不解地看着林小年。
“这几年攒下来的，反正也是你给的钱。我给自己留了两个月的生活费，这两个月你先把自己安顿好再说。”
“不要。”
两人僵持在原地。
“那我不读书了，也进厂去。你为了我吃苦受累，我呢，成绩烂得要死，搞不好高中都考不上，还不如跟你一起进厂，挣点钱，起码生活好过点。”
林立夏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不要这么说。”
“我收。小年，无论如何，坚持到考大学，答应我。”
林立夏收下了钱。她看起来很疲惫，可还是微笑着摸了摸林小年的头。
她不像姐姐，像妈妈。也不像妈妈，像一个瘪了气但还在强撑的气球。
小镇是冷清的小镇，只有赶场和过年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人多。楼下有一块空地，平时总是空着，最近才停满了车。林玲坐在窗前发呆，看着车进车出。停车场里的位置是有限的，一辆车要进去，就必然要先有一辆车要出来。
“二姐，吃饭了。”
“来了。”
6岁的林常喜扒拉着门框，手上还有刚刚抓着猪头吃沾的油。
黄色小轿车的车主还在跟管理空地的人争论，大概是他把车开出去之前说自己马上就会回来，不过刚过了五分钟，怎么就没地方停车了。管理人员解释说这里的停车位都是先到先得，不存在保留的说法。
林玲还没看到故事的结尾，就跟着林常喜到了饭堂。
年夜饭摆了两桌，喝酒的一桌，不喝酒的一桌。所有人都在饭桌谈笑，只有林常喜的妈妈忙碌地张罗着一切。
林玲正要吃饭，林常喜的妈妈拍了拍她的肩膀，匆匆撂下一句：
“二姐，装碗饭给你妈送过去。”
“好。”
林玲把装好的饭菜端到楼上，后妈曾明月正抱着林天赐喂奶。曾明月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林玲的奶奶觉得林承刚不会照顾人，便让他们俩搬到了自己这里住。到现在曾明月虽然已经出了月子，但由于临产前一个月摔了一跤，一直在保胎，即使出了月子身体也还是不好，就一直在家养着。
“妈，吃饭了。”
“好，等我喂完这瓶。”
林玲静静地等着曾明月喂完奶，从曾明月手里抱过林天赐。她还是不怎么会抱这个小家伙，但是林天赐在她怀里不哭，也没什么异常，就也无所谓了。
“宝贝，得饭吃了没……崽，你也在？”
“嗯，大妈让我来给妈妈送饭。”
林承刚笑着走进房间，他喝了酒，浑身散发着酒气。
“喝酒就别进来，熏得慌。”
“没喝多少。”
林承刚满意地欣赏着这一幅幸福的画面，轻拍了拍林玲的肩。
“他们都说我林承刚有福气，有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这么懂事的女儿，还有儿子。”
林玲低头看着小小的婴儿，却并不感觉到温馨。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属于这个家，而自己的家早就支离破碎。只过去了一年，和爸爸妈妈坐在一起吃饭的景象竟然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而童年的记忆，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了。
“二姐，有人找你。”
林常喜从门口探了个头进来，圆头圆脑甚是可爱。
“是梅姐姐。”
“来了。”
顾不上很多，林玲把林天赐递给了爸爸，急匆匆出了门。爸爸看着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这么大了，还是这么贪玩。”
风轻轻把这句话带走了。
“我奶奶今天给我买烟花回来了，去我家看呗。”
分别一个学期，老大完全没有表现出一点生疏，让林玲想落泪。自寒假回家以来，她总是想很多事情，每天都被负面情绪淹没，只有在看到老大的这一刻，她才觉得如此安心和幸福。
“好啊。”
俩人走过一截山路，黑黢黢的，好在她们手拉着手，对这段路也足够熟悉。远处也时不时传来鞭炮声，带来喜悦的气息。
“感觉你性格变了很多呢。”
“是吗？”
听到这样的评价，林玲有些惊讶。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就好像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
“是啊，你都不怎么说话了。以前多活泼的，在一起我说一句话你要说十句。可是这一路走来都是我在说。”
“……可能我真的变了一点吧。”
“到了。”
老大家常年只有老大和老大的爷爷奶奶。老大是留守儿童，父母带着弟弟一直在外面打工，有时候一年也不回家一次。不过老大说她习惯了，就这么待在村里也很好。
老大的爷爷奶奶都坐在屋檐下看着他们的宝贝孙女，这样的神色林玲从没在自己家的人脸上看过。老大忙里忙外架好了烟花，一点火就赶紧拉着林玲去屋檐下躲着。
“真美啊。”
林玲感叹道。或许是鞭炮声太吵，老大没有对她的语言做出回应。
“小五，年后我要走了。”
老大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林玲以为自己的听错了，她回过头，心里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你要去哪？”
“我爸妈要接我去外地了。我跟你说过，他们在外地打工。”
“为什么？你不是说，不想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老大的爷爷奶奶进了屋，屋外盛放于空中又缓缓落下的烟花和俩人。
李青梅站了起来，走到离烟花筒很近的地方，看着河对岸很久。然后，她转过身来，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很温暖，却又不真实。
“小五，我爷爷奶奶已经很老了。况且，他们也希望我去大城市读书，长长见识，以后出路更广。”
“那你自己想去吗？”
林玲紧追着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她又突然害怕了。
李青梅又走了回来，在她身边坐下。烟花到了最美丽的部分，红色的、橘色的连环烟花在空中炸开，声音震耳欲聋。
林玲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
“我很期待。”
李青梅抱臂撑在自己大腿上，看着不断炸开的烟花。
“但不是期待和父母弟弟团聚，是期待我自己的人生会有什么样的展开。”
“大城市是什么样子？我会遇到什么人？那里的学校和我们这里有什么不一样？我都很期待。”
“那你还会回来吗？”
李青梅举起手，最后一朵烟花从她指尖落下。
“去和回，都由不得我。”
烟花落下帷幕。夜空下只剩下两个小小的人影，迟迟不散场。
“我去县城上学，你去外地上学。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俩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看对方，只是看着远处的烟花。除夕夜就是这样，这里的烟花放完了，下一个地方又会接着放，此起彼伏，要一直热闹到深夜。
“小五，我们都会有新的朋友的。”
一听这话，林玲的眼泪就止不住。
“我不想要新的。”
“没事的，小五，我知道你是个恋旧的人。”李青梅靠近了一点，替林玲擦掉眼泪，“但我们的人生还很长，现在对你来说的‘新朋友’，以后也会成为‘老朋友’。”
“而且，”李青梅摸了摸林玲的头，“即使要很久很久才能见面，我也永远是你的老朋友。这里你的位置，永远属于你。”
李青梅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永远”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似乎是虚无缥缈的。可是李青梅说的永远，却很有分量地种在了林玲的心里。她知道这是郑重的承诺，是一定实现的承诺。这个车位属于她，无论停车场里有多少车，这个车位也只属于她一个人。
“好。我的心里也会一直有属于你的位置。无论今后如何，无论过去多少年，你永远是我的老大，我永远是你的小五，好吗？”
“当然。”
俩人像小时候那样拉勾，拇指相印的那一刻，林玲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一切都会变的。向前走吧，林玲，原地已经没有可以让你期待的东西了。
从李青梅家回来，路过停车场。黄色小轿车已经不见了，不知道车主有没有找到合适的停车点，但车总会有地方停吧。
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她想起来自己下午没吃饭，于是一个人去厨房里热饭吃。
林玲把手机放在旁边，时不时就会看一眼屏幕。一直到快把饭吃完，屏幕才亮起来，收到了一条短信。
她连忙放下碗筷，点开短信。她原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李青梅家就流光了，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
她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不是她想要的，但或许比她想要的更珍贵。
林玲和着眼泪吃光了最后一口饭，春晚也开始倒计时。她望着窗外的烟花，即使只是绽放一瞬，也都太美，太值得。
新的一年，会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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